沉默一晌,丫鬟煎来药,明珠咬牙喝下后方叫众人退下,自个儿倒回锦被中,干瞪着眼直熬到三更才半昏半沉地睡过去。却睡不安稳,转来转去都是梦,梦中是一条市井长街,熙攘人海由她身边擦身而过,她扬着脸,企图看清那些人的模样,不想那些人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面皮。她正吓得要死,枯瘦的一只小手旋即便落入一只温热的大掌中,那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血,却使她骤然安心。
小小一个她抬眼凝望身侧之人,太阳在此人头顶晕出刺目的光圈,直到这人蹲下身来,明珠才瞧清了,这是她的母亲,一个面枯肉黄的女人,她瞪圆了眼,狰狞而可怖,“你瞧瞧你瘦得,连窑子里都不要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珠猛地挣起,干涩的眼盯着虚空的帐中,一只银薰球在她头顶犹似时间的摆动,一荡一漾,晃着死沉沉的夜。而月华如水,流年似风。
剩下的半个月,明珠怀着惶惶的心,照常过活儿。廿二那日,沁心上门,拿来了一封批八字的红帖,上头所记了侍鹃与另一位男子的生辰年月,一并所录了“天赐良缘”“金玉良配”等吉祥话儿。
春酲媚染的风卷着零星花瓣落入厅中,红粉香魂迷了明珠的眼,直到沁心轻唤,“明珠、明珠!发什么楞啊?你先瞧了这八字,打卦的倒是说十分绝配,你瞧过了好麽我好带人来你过过目啊。”
艳景如织,映着明珠逐渐回光的眼,她将手上的帖细扫一番,淡色一笑,“但凡八字合上,这些打卦的都这样写,什么‘天作之合’啦,‘佳偶天成’啦,都将两个人说得金童玉女似的,瞧也瞧不出什么,烦请姐姐还是将人领来我瞧瞧吧。何况姐姐阅人无数,姐姐说好,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沁心拈帕蘸一蘸腮上的细汗,笑靥嫣然,“可别这么说,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是你自个儿瞧了要紧。”
隔天,那位方公子便登门造访,由白管家引入厅中。明珠在上榻坐着,外罩葡萄连枝鹅黄长褙,下头是姜黄的裙褶,端丽而从容地邀人入座。
那方公子一副少年模样,风流倜傥,相貌倒比帖上所说的二十有五要显年轻些,圆领罗袍的腰间坠着个白玉玦,瞧着家世像是不错。明珠总觉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哪里见过,只叫丫鬟奉茶,转首笑谈,“听沁心说,方公子家中经商?还未知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这位方公子只笑不答,反是身后一位穿红着绿的媒婆挥着帕子上前,“我们方公子家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马匹的买卖,可不止京城,就是京城周边几个州府都有咱们方家的生意!姑娘放心,嫁到我们方家,就只有享不尽的好日子,绝不让人受半点儿苦!”
那脂粉层叠的面目挤做一团,笑得见牙不见眼。明珠回以一笑,将眼转到方公子身上,“公子虽是商贾人家,却不是做一般的小买卖,家中如此富贵,却怎么想着要娶一名贱籍女子?”
只瞧那方公子面上略有尴尬,沉默一瞬,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正欲开口,却仍旧是那婆子代答,“嗨,虽说是贱籍女子,可到底也是宋国公府上出来的人,给我们小公子做妾,也算得门当户对!”
“做妾?”明珠眼一瞠,将二人来回复睃,“我可没说是做妾啊,难不成沁心姐姐没同你们讲清楚?我这里是要明媒正娶做正妻的。”
见她如此骇异,方公子忙起身相笑,“姑娘放心,即便给我做妾,也必不会委屈了你。我虽有正妻,却不大生养,这些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因此父母也不大看中于她,若是姑娘能为我方家生下一男胎,万千家财,自然随姑娘取舍。”
一番话儿令明珠听得稀里糊涂,反着一根柳条似的手指自指鼻尖,“你你你、你是说,要娶的是我?”
148.永诀 绿波东流尽
织金春色, 懒蝶缝春艳花香,呼哧哧惊起一片云雀。明珠兜着下巴凝住面前这位衣染春风的公子,惊得不知如何, 简直是一幅山河静止的水墨画儿。
那位眉目含笑的方公子只望着明珠, 仍是边上那婆子帮腔, 将帕大肆一挥,眉开目笑, 两片唇大开大合,“哟哟,不是姑娘还是谁?想必姑娘是害臊了, 不妨事儿, 这有什么的?姑娘也不是黄花闺女了, 没得像那些小门户上的女儿遮遮掩掩的。”她将眉心攒紧,仿佛语重心长,“知道姑娘心内是瞧不上我们商贾人家,可姑娘自个儿也想想,宋家是再好不过的门第, 那又如何呢?如今还是将你赶出府来, 与其这么干熬着,还不如另觅良人, 另择良枝。”
这回明珠听明白了, 这二人并不是奔着侍鹃来的, 原是打着自个儿的主意。却还有大堆疑虑, 匆忙呷一口茶, 将袖对那婆子一挥,“你闭嘴!”后转到这方公子身上,“我是替我的丫鬟寻亲, 并不是为了自个儿,不知中间是否闹了什么误会?”
方公子将腰杆挺直,桀骜一笑,“说是误会麽也不尽是,沁心姑娘是说给你的丫鬟寻亲,可我想娶的并不是你的丫鬟,但没法子,你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凡事全凭你自个儿做主。偏偏你我男女有别,不太方便见面说话儿,我就只好借此机到这园子里来见你,当面提亲。说起来,我还特意请来媒妁,这已是按着正妻之礼予你相待了,天地昭昭,可见我的诚心。”
说到此节,那婆子又跳起来,一片裙起伏跌宕,“正是正是,姑娘瞧瞧,虽说嫁给我们方公子是做妾,可一样的有体面,况且姑娘原先在宋家,也不是正妻,何苦又要同我们公子计较这个?我们公子不是说了?只要你进了门儿,能生个儿子,保管以后数不尽的体面风光!”
一个日头险些将明珠晃晕,死扣着眉,将那方公子仔细打量,“请问方公子,我们从前是在哪里见过面吗?”
“自然见过,”方公子背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捏着袖端抬起,颇有些文人雅相,“从前我到明雅坊点沁心的局,是你在后头侍奉,我那时便想着娶你回家,却偏赶上家中在河南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我往河南府去过一趟,谁知回来竟听说你已回了宋家,此事便只好作罢。谁知前阵子,仿佛听见明雅坊的人在议论,说是你又被宋府驱逐出户,我想着这正是天赐的姻缘,便前来求亲。只要你答应,我明日便抬来一万银子做定,还是那句话儿,纵然给我做妾,也必委屈不了你。”
廊外候着的侍梅听到此处,鼓着腮捉裙进来,气得倒吊眉梢,“好大的脸!一万两银子?哪里来的臭流氓?你也不去打听听,光我们这处园子就值多少钱,况且,我们奶奶何时是被宋府驱逐出……”
“侍梅,”明珠拦下话锋,面目柔和地转向方公子,倏而一笑,“方公子既然晓得我是被宋家赶出来的,那可知道我是因何被赶出来的?”
此人爽朗豁达地笑一笑,旋身落回原座,“听说宋小公爷娶了京师第一美人儿,又是位名门千金,我猜,大约是这位新进门儿的夫人容不下姑娘,才将姑娘赶出了府,这等内宅女人的纷争,也是常见,并没有什么。但姑娘放心,我那妻室还算是位温柔良善之人,家世也不大好,必不是像那等千金小姐似的娇纵任性,不会欺你。”
清风入堂,卷起明珠的衣袖,她慢悠悠地呷一口茶,眼角剔向这位多情郎君,“方公子的消息真是灵通,可也不算十分灵通,方公子既然知道我离了宋家,也必然晓得我在宋家多少年的光景。实话儿告诉公子吧,我在宋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只因我身患有疾,这辈子都生不了个一儿半女,这才叫宋家放了出来。公子头先说,要是我嫁给你能生个儿子,千金任我取舍,可却没说,要是我生不了孩子,该怎么办呢?”
华裳青年骇然蹙额,将她上下打量,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取舍。这半晌的沉默中,明珠安然笑开,瞳似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使人难求难取,“方公子,你一定是在琢磨,我生不了孩子,那一万两的定礼值不值,我可猜得没错儿?我劝公子就算了吧,我在你心里,至高也高不过一万两雪花银,而公子在我心里,至多也不过是个陌路人。你要讨小老婆,外头多的是姑娘,我麽你就不要想了,我们侍鹃你也不要想了,请回吧。”
谁料那方公子竟拔座起身,些微挑起下巴,“两万两银子,如何?你生不生得了孩子,也不打紧,无非我再讨两个小老婆替我传宗接代便是,可你这档子赔本的买卖,我做定了!”
未及明珠发话,即见侍竹气势汹汹领着一群男子进了门来。为首的便是白管家,将这方公子细细打量一番,捋一捋须,“马行方家的三公子?好得很,竟然敢跑到我们清苑来闹事。小子,告诉你,我们宋府弹个指甲就能叫你家满门死无全尸,瞧你也算文质彬彬,不欲与你计较,你快些走,否则就有官司吃了。”
“什么宋府不宋府的?不要拿宋府压我,”方公子将两个袖一甩,昂首挺胸,“姑娘早就让宋府赶出了户,也不算是宋家的人了,就是国公爷亲自到了这里,也掺和不了这事儿。”
明珠搁下茶碗,将笑未笑,“所以我说公子消息也不算灵通,我出了宋府难道必定是让宋家赶出来的?我的骨头只怕比公子还硬些,这宋府我想走就能走得,想进便能进得,但州府衙门可不是公子想出便能出的。白管家,将他绑去见官,就告他个欺媒诈婚、私闯民宅、调戏民女!”
几个小厮领命上来,将人五花大绑地就扭送了州府衙门。那知州大人闻听是与宋府有关,未敢擅定,递帖子往宋府去。未几,便收到宋府孙管家的口信儿,只“严惩不贷”四字,因此那方公子挨了八十大板子,罚没纹银五万两,躺在床上半月下不来床。方家太太生怕再招麻烦,慌着带着儿媳到清苑请罪:
“都是我那儿子鬼迷心窍,无礼触犯了奶奶的天条,今儿特意带了大礼来向奶奶赔罪,还请奶奶瞧在我们婆媳的面上,不要同他一个混账羔子计较。”
望着织金罽毯上伏跪的一老一少二人,明珠忙将手朝两侧的几个丫鬟挥一挥,“快将人搀起来。快别跪了,太太这样大的年纪,岂不是要折我的寿?我原也没想着要将他怎么着,二位放心,该挨的板子挨了、该罚的银子也罚了,我就不会再追究了。”
婆媳俩再三叩谢,这才将一场风波化解。也正是因着这一场小风波,才使得明珠的心暂逃被那些无缘无故的噩梦侵扰,却是一回首,便晃过了半月。
十里宝光花影里,迎来了回归的大军,连着围看的百姓将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明珠撩开素纱车帘,一双眼将目所及处寻了个遍,并未找见宋知濯的身影。东风吹鬓,额发骚着她柳盼颦娇的面容,很快被车帘掩遮。
回首车内,青莲两个薄肩随颠簸轻晃,将她的手盈盈一握,“这么多人,还有好些将士直接回营去的,瞧不见也没什么。别忧心,咱们回府里等着,一会儿老爷便下朝了,没准儿爷跟着他一块儿就回府来了。”瞧她还是愁眉未展,青莲挪坐过去,“就为你那些无头倒脑的梦,你都愁了半个月了,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你老担心的缘故。”
明珠将头略点点,一点愁心,长路晃荡。待晃到宋府时,听说宋追惗先一步回来,她便忙赶去院内。
彼时宋追惗刚换上常服,一身黛色襕衫由台屏后头旋出来,“濯儿还没回来,据另几位将军说,他腿上受了点儿伤,有些不便,故而后头才赶回来,你莫担心。”
此刻明珠心内升起奇异的烦绪,仍是担忧,却又有些庆幸,只道他不过受些伤,与性命终归无碍,方才笑了,“那不知他是何时启程回来?老爷可曾问问?”
“问了,说是半月前便上了路。”宋追惗落到榻上,面色有些冷硬,“我今儿才听圣上说起,说他竟然辞了官,这样大的事儿,却不曾与我这个做父亲的提起,你可曾听他说过?”
明珠福身后,只得垂眉实言相告,“他走时,曾与我提过一嘴,我原以为是同老爷商议过的,便未曾向老爷说起。”
日途倾落,宋追惗怀着一腔义正言辞来批判他这个儿子,可看着明珠,却化为一缕气叹出来,“罢了,我这个儿子,真是叫我越来越摸不透了。你也别来回折腾了,回去安心等着吧,若接到信儿,我叫人去清苑报你。”
这一辞,又漫长的等待,明珠已记不得那些前仇恩怨,只记得宋知濯的一双浓眉大眼、他深情款款的语言,凝成了三千年峰与峦,稳固地伫立在天地间。清苑蝉声渐起,时光在缕缕金光中滑过,终将桃花等成了纸钱,梨蕊盼作了飞霜,又是一月。
前半月,明珠安然等待,而后半月,在宋知濯连同三位小将的了无音信、人无归影之中,整个宋府乃至朝野都陷入慌乱。有人说路途险峻,或是人有伤情才迟迟未归;又有人说,是道有坎坷,或是遇上了什么山贼土匪耽搁几日;更有甚者猜测,大概是遇上辽国刺客,以致身死他乡……云云种种几如香烛残灺,逐渐粉碎了明珠的信心。
她日日守在清苑,盼着那些沿途探寻的官员来报信儿。第一回,黄明苑踏月而来,带着胸有成竹的期盼,“夫人只管宽心,我们走时将军腿上有伤,还下不得地,大约是拖着伤,在路上耽搁了。”
第二遭,黄明苑眉中藏疑,“定州那边来报,说是将军一早便走了,我想将军大约是改道而行,才因此延误了归期。”
复又来,只是干涩的言语,带着安慰,“夫人放心,将军身手不凡,即便有刺客,亦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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