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隔着一层大衣袖子牵了一会儿,钟翊的手便松开了,林瑧感觉到左手泄开的力道,偏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钟翊温热的手指顺着袖口伸进去,勾住了林瑧的手。
林瑧的手即便放在袖口里也比钟翊的凉,指尖被钟翊熨帖的掌心握住,稍稍回温了一些。钟翊把他的手指攥暖了之后,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揉着林瑧的指尖,指腹的粗茧磨蹭着娇嫩的皮肤,玩不够似的捏了好久。直到林瑧被他捏得有点不耐烦了,手腕用力甩了一下,虽然没有挣开,但钟翊也老实了点。他停止骚扰,就乖了两三秒,温热的指节又开始攀着林瑧的五指,一步一步插进林瑧的指缝里,小心翼翼又固执地扣着林瑧的手背,与林瑧十指相交。
林瑧最终默许了钟翊的行为,就像默许一只小狗有点闹哄哄但是赤忱的亲昵,直到走到餐厅门口才果断了抽回手,甚至脱下了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大衣还给钟翊,整理好一切后才拉开餐厅的木质大门。
温热干燥的暖气随着大门的拉动扑面而来,装修复古的店里亮着明亮柔和的光,巨大的山水花鸟屏风立在厅外玄关处,穿着棉麻外衫长裤的老板从屏风内走出来,一双眼睛满含怒气地瞪着刚进门的林瑧,张口语气十分不客气:“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吃饭了。”
老板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续着杂乱的短胡子,五官长得挺标志,但看得出来没怎么保养,肤色偏深,抬头纹明显,像是经常生气的样子。
钟翊认识老板,大学时林瑧经常带他来这里,但他不确定老板是否还记得自己,而且介于老板和林瑧的关系,他不太方便先开口打招呼。
“舅舅。”林瑧难得露出一点愧疚乖顺的样子,扯出一个笑脸对着老板,诚心道歉:“我错了。”
老板显然有点吃他这一套,但是马上原谅又显得太没有面子,只能勉强板着脸,把目光移到一起进门的钟翊身上。
这看了一眼,他便觉得钟翊的脸有些眼熟。但这个人发型梳得利落干净,穿着昂贵板正的定制西服,腕上戴着7位数的陀飞轮表,手工皮鞋上连灰尘都没有,俨然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实在是和自己想起的那个少年相差甚远。
他没敢认,于是只是浅浅点头当做招呼,又转过去向着林瑧横眉冷对,气哼哼地说了句:“进来吧,这么慢,菜都快凉了。”
钟翊跟着林瑧走进餐厅最里面那间熟悉的私人包厢坐下,梨花木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都是林瑧来之前点的。
林瑧中午没怎么吃,这会儿坐下是真的有点饿了,他用一旁架子上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手,刚刚拿起筷子,包厢的门就被粗暴地拉开了。
舅舅板着一张脸亲自端进来了两碗米饭,重重往餐桌上一搁,双臂抱胸跟尊大佛一样站在林瑧身边,完全无视了钟翊,问:“好几年不来,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还有个舅舅了,今天怎么又突然想起来我这儿了?”
被诘问的人捏着筷子笑了笑,林瑧其实完全不怕这个舅舅,从小到大,家里的长辈他谁也没怕过。小时候也就他妈妈薛女士还能管管他,但后来,薛女士自己先不要他了,他便彻底成了这家里没大没小的泼皮无赖。
林瑧没回答舅舅的问题,筷子尖戳了戳面前的笋片,反问道:“我妈呢,最近是在观里,还是又去哪里云游了?”
薛承飞脸色立刻风云变幻,他总是很怕林瑧问起妈妈。从林瑧6岁那年,第一次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舅舅,我要找妈妈”的那天起,“妈妈”这个词就变成这对舅甥之间的禁语。变成了林瑧的梦魇,变成了薛承飞的齿枷,最后无可奈何地变成了林瑧拿捏薛承飞的软肋。
薛承飞明知道林瑧或许是故意的,但态度依旧软化了下来,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手脚几乎有点局促地动了两下,回答林瑧:“年前就走了,说是去普陀山清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林瑧点点头,语气平静地喃喃道:“蛮好的,那里冬天比申州暖和。”
薛承飞点头附和了句,说:“你妈妈怕冷,往年在申州过冬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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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病一两次,你这体质也遗传她了。你今年呢,冬天生过病吗?”
钟翊在这对舅甥对话时努力装作空气,沉默着给林瑧布菜:鸡肉去了皮,鱼剔好骨,都放在碟子里,又盛了一碗热的花胶螺片汤推过去。林瑧看见了,伸手将汤碗接过来,慢慢用汤匙尝了一口才回答舅舅:“低烧了几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薛承飞有点担忧,念叨:“你总这么感冒发烧的不是个办法。”
想起了什么,又说:“我记得你年年冬天都要发烧一段时间,就有一年冬天没生病,活蹦乱跳的,天天带个穷小子来我这里吃饭。我看啊你底子根本就不差,是不是林褚垣不给你吃饱才生病的啊?我找他去!”
这花胶螺片汤头很鲜,林瑧一口气喝了半碗才放下碗,抽空去拦住他风风火火要去找他爸干架的舅舅。林瑧把话题扯开,神色淡淡地提醒:“你说的那穷小子也在这儿。”
薛承飞愣了一秒,半信半疑地转过脸,眼看着钟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对着他露出一个礼貌又纯良的笑容,说道:“舅舅好,好久不见。”
薛承飞慢半拍地伸手同他握了握,又忍不住将钟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终朝着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吃笋片的林瑧惊呼:
“你终于还是包养他了?”
第12章十二
薛承飞第一次见钟翊,是在林瑧大一升大二的那个暑假。
那一年他的姐姐、林瑧的妈妈薛承雪从海西回了申州,一个人住在月鹿山的院子里。原本她是没有知会丈夫和儿子的,只有薛承飞一个人去接的机,林瑧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妈妈回申州的消息,半夜敲开了舅舅家的大门。
那晚申州下着大暴雨,林瑧的车进不了薛承飞小区的地下车库,他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冒雨从小区门口跑进去。薛承飞穿着睡衣拖鞋给外甥开了门,眼见19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布料贴在单薄的身体上,他冷得打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发丝衣摆噗噗地往下砸着雨珠。光是在薛承飞家门口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脚下就积了一滩的水。
那副模样把薛承飞吓了一跳,赶紧把林瑧拉进门,找了毛巾和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林瑧不肯换,也不接薛承飞给他倒的热水,黑亮的眼睛像是被盖在水下的小小火苗,烫得薛承飞竟不敢直视他。
林瑧那会儿还很犟,瞪着薛承飞的模样像头初生的小兽,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我妈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知道她回来了。”
薛承飞夹在这对母子中间两头不是人,为难地拿着干毛巾给林瑧擦头发。
他比林瑧才大13岁,薛承雪生林瑧那年薛承飞刚上初中。他知道姐姐因为家里安排的相亲,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都快新千年了还半盲婚哑嫁,出嫁那日怎么会开心。
薛家算得上是书香世家,薛承飞的爷爷留过洋,也在申州大学里教过书,奶奶是爷爷留学时认识的同学。薛承飞的母亲是医生,父亲学历也很高,本以为他会和爷爷一样在学校里待一辈子,却趁着改开的风口下海经了商。
薛承雪嫁人前一年,薛父做外贸亏了不少钱,薛家几十年的积蓄打了水漂。那时候薛承雪原本在哥伦比亚大学学艺术,美国、纽约、艺术系,几个烧钱的要素占全了,她一年的支出抵得上那时候申州普通家庭的一栋房子钱。父亲打来越洋电话,说无法支付她下学期的学费,但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想到的办法就是让薛承雪回国结婚,嫁给林褚垣。林褚垣能替父亲还债,也能供她在纽约读完大四。
薛承雪同意了,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回国和林褚垣办了婚礼,薛父保住了公司,她自己保住了学业,薛承飞也升入了初中,好像所有事情又重新步入了正轨。
一切的转折在于,薛承雪在毕业之前怀孕了,她怀上了林瑧。林瑧的到来是个十足的意外,林褚垣的事业重心在申州,无法去美国陪产,而薛承雪也不愿意为了怀孕休学。
林瑧懂事后曾经在外公外婆家里见过妈妈挺着孕肚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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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毕业照,他和妈妈长得很像,一样白皙且高挑,尖俏的小脸,上挑而锐利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是非常标准的亚洲美人长相。照片里薛承雪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学士服撑起饱满的弧度,她好像不太在意自己怀孕的状况,染着金色的头发,脸上是同学留下的彩绘,甚至还穿着高跟鞋。
毕业后的薛承雪和林褚垣以及薛家都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想留在美国,但薛家和林褚垣都要求她回国待产。
在经过少年薛承飞记忆里漫长的、无休止的争吵之后,最终姐姐妥协了,她答应了回国,并且至少待到小孩满两岁之前都不会再去美国读研。
或许因为婚姻就是勉强的,也因为林瑧从胚胎时期开始就没有得到母亲的期待,薛承雪在生下林瑧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甚至在月子里就想过自杀。
最后薛承雪被锁在了家里,林褚垣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关心她的心理状况,只能不停地请保姆和医生陪伴她。那时候薛承飞经常在学校放学后去林褚垣的别墅里看姐姐,看到她漂亮时髦的姐姐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她头发很久没打理了,当初染的浅金色变成了枯黄的杂草,和头顶长出的黑发有明显的分层,看起来邋遢又尴尬。脸上也不再化妆,有明显的浮肿痕迹,眼下青黑,白皙无暇的皮肤开始长斑,嘴唇干裂起皮,和毕业照上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薛承雪看见薛承飞就会哭,她抱着年幼的弟弟,依附着还不足一米七的少年单薄的肩膀,无视隔壁婴儿房里林瑧的哭嚎,悄声地让他救救姐姐。
“阿飞,救救姐姐,带姐姐走吧,求求你。我不想要小孩,我不喜欢林褚垣,放过我吧,让他们放了我……”
薛承飞的校服肩膀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块儿,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西服制式的外套料子很厚,深红的布料被泪水浸成绛色,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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