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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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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诿说自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一次到场训示,发给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那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更显得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快地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太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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