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吧後門出發,向左走進一條狹窄的街道。隔著道路一側生鏽的鐵絲網,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向外張開龐大的枝幹, 如果碰到鮮有的晴天會在人行道上留下水波般細碎的林蔭。這塊綠化區域是十五年前某位野心勃勃的市議員殘存的遺產。他像所有野心勃勃的議員一樣, 致力於改造犯罪巷, 因而在貧民窟大張旗鼓地運作出一個集生態保護和文化建設於一體的偉大項目。項目的起步階段, 種下四十九棵梧桐樹後, 此人因為受賄以及稅收詐騙而被彈劾下馬,在任時間正好也是四十九天。
羅西南多喜歡這條梧桐小道。或許她聽見了松鼠和瓢蟲在樹葉間跳躍, 又□□燥的泥土的氣息深深吸引, 總是在樹冠下駐足,溫柔地晃動蒼白的長尾, 蜷縮在堅硬皮囊里的骨骼微微作響。可惜羅西南多不會寫信, 否則她一定會想辦法向那位尚在監獄服刑的前議員表達感激之情:一個來自人類誕生前的古老生物感謝你十五年前種下的梧桐樹。
離開樹蔭後就會進入一片開闊的廣場, 正中央坐落著一個巨大的圓形噴泉。這塊景點的歷史更加久遠, 來自輝煌的前進時代, 乾涸的水池邊緣的磚石上還能勉強辨認出贊助者莊嚴的家族紋章——自從那對好心的有錢人被槍殺後, 就再也沒有一滴水在此處流淌。走到這裡之後,佩斯利會坐下來稍微休息一會兒,檢查羅西南多嬌貴的爪子有沒有被磨破。偶爾會有一隻近視的灰鴿子把鱗片和石灰岩混為一談,因而停在鱷魚的腦袋上,讓羅西南多格外興奮, 同時牽引出佩斯利的愧疚之情。畢竟羅西生活在這樣一個水泥鋼筋組成的冷硬沼澤中, 難得能夠接觸真正的大自然。
但轉念一想, 這大概也是人類的自作多情。如果羅西南多走進真實的沼澤, 這個潔癖的姑娘大概會因為鑽進鱗片裡的淤泥而崩潰地詛咒全世界。
從噴泉的西南方望去,是接下來的路程(勉強算是乾淨), 兩旁布滿了逼仄的居民樓,裡面的小混混會像蘑菇一樣從任何一個角落鑽出來,穿戴著一模一樣的牛仔褲和絕對不一樣的鴨舌帽。沒人敢招惹那個牽著鱷魚散步的女人,因為招惹過的已經全都消失了。迎著那些隱蔽的注目禮,佩斯利慢吞吞地走過巷道,此時太陽西沉,只要在最後一排灰色房子的終點轉彎,就能看見開闊的海岸線在遠方安靜地展開,橙紅色的天光灑向深藍的海面。世界被一條長而狹窄的鋼線從中間一分為二,那是三條跨海大橋的其中之一,佩斯利沒有費心去記憶它的名字,因為它足夠遙遠,以至於和海天一起融成一個簡單的平面,消解了空間應有的意義。
在那一刻,佩斯利和羅西南多不約而同地發現,一切都是靜止的,而靜止會帶來平靜。佩斯利終於開始認真思索:等到和渡鴉融為一體,自己就會獲得過於漫長或者說累贅的壽命。到了那時,她所看見的將不再是十五年的梧桐樹或者乾涸的噴泉,而是此刻的一切——一個靜止的,被不斷運動的文明割裂開的宏大宇宙。太陽永遠在上升與下降,大海永遠在漲潮和退潮,只有生活在它們中間的渺小生命被生老病死所困擾。或許等到某一天,她所遇見的人類,連帶著所有愛和恨都將在記憶宮殿中化作灰燼,而白色的羅西南多則會成那個唯一的同伴,一枚承載著記憶的活化石,仿佛維卡手腕上用刀鋒刻下的名字。短暫的佩斯利隨著記憶消失,永恆的阿什瓦塔在靜止中徘徊*。
佩斯利在道路的盡頭輕輕顫抖。為了即將到來的孤獨,也為了即將褪去的遺憾。
而在此之前,時間繼續前進。即使是在思維化作無數碎片的那個瞬間,佩斯利也不曾意識到,她從來沒有見過「被付之一炬的哥譚」。
高大的建築從底座開始層層坍塌,道路一段一段崩裂,樹木連綴在一起化作無邊的火海。厚重的灰塵沖天而起,嚴嚴實實地遮蓋住天空和地面,將一切染上硫磺的顏色。跨海大橋斷裂崩塌後殘存的哀鳴聲終於不遠萬里地傳到耳邊,仿佛悶雷般反覆迴響,久久不願離去。城市作為一個整體正經歷著天崩地裂的死亡。靈魂在幻夢中總是會輕飄飄地上浮,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安全感,可即使如此,佩斯利也能真切地體會到那種毀滅時的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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