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著他,瘦弱的人影抱膝坐在海邊。帶有腥味的海風吹拂一頭長髮,那人顏色清淺,卻並非上回夢中那道如霧塵凝成、又被烈焰焚盡的淺灰人煙。
然而剛看到這個身影的一瞬,王久武仍是下意識以為自己又是和昨晚一樣,於噩夢中見到了陰闌煦——而且是那個年輕人幾年前的模樣。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灰眸的少年似是因得不到良好的照顧,雙頰瘦陷,兩肋明顯,一頭未經打理的糟亂長發甚至蓄過腰際,如枯敗海草生長在重傷瀕死的蒼白淺灘。
但再仔細一看,這次夢裡的人其實並不是他。
白色的人影更為纖痩,細肢薄肩,弱質柔身,分明是個年輕女孩。
那一頭長髮也實是白色,只是在昏沉日光下,才映成了悽苦的灰。
……原來是你。
王久武認出了眼前的少女。
本該是最為熟悉的身姿樣貌,奈何時過境遷,十一年未見,加之最近幾年少女更是鮮少再入夢中,他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的背影;意識到這點後,王久武不由苦笑,低嘆今時今刻,真是一場荒誕夢魘。
反正是在夢中,褐眼的青年便任由海水浸濕衣褲鞋襪,徑直走到少女身邊盤腿坐下。
淺潮沒過兩人腳背,浪花輕輕拍打在他們身上,碎沫玉濺,漾開呢喃般的低吟波濤。
少女的一襲紗裙也早已深深沁入海水的重量,裙擺墜在水中,隨著海浪綻開又收斂,好似一朵經風吹雨打後凋零入水的白花——恰如此時漂在她身邊、隨波浮沉的那幾朵白色小花一樣。自然,王久武認得這種花,長在荒山僻嶺的無名野花,一輩子甚至連山澗溪泉都無緣得見,此刻卻落在海中縈縈不去,就像是在反覆無言地提醒,他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未醒時的幻覺夢魘。
「蘇麻。」
王久武心中苦澀,輕聲喚道。
他喚的是老家方言中對這白花的俗稱,亦喚的是少女的名字——不,不對,少女自降生後便未起姓名,只有他取花名叫她「蘇麻」——青年伸手,自水面拾起一朵蘇麻,純白嬌嫩的花瓣,正如身旁少女雪膚白髮。
而這被水打濕的粉色花蕊,也多麼像她那雙粉色的、因畏光而一直淚水盈盈的殘病眼瞳。
「小時候,你每天都只是窩在偏屋裡等著日落,一直羨慕我能在白天出門,還能下河鳧水,」青年拈著花,輕聲說道,「所以還念書的時候,我總惦記著一長大便帶你走出大山,先找人治好你的病,再教會你游泳,然後開車載你看你從小嚮往的大海。」
近旁的少女沒有說話,只呆呆地望著眼前虛假的汪洋。
「但過了幾年我才知道,白化病現在無藥可醫,最好的大夫也治癒不了。」
青年繼續苦笑,將指間的蘇麻放回水中,「而且,當我自己走出大山、來到海邊時,才發現大海並不像我念給你的書里所寫得那麼美好——不過是一片水,一片同樣吃人的水。」
他也望向眼前的大海,虛假汪洋取形於東埠灣,晦暗險惡地躲藏在陰沉天空構成的洞穴之中,不時伸出蛇信一般的海浪,貪婪舔過他與少女的身軀腿腳。
王久武漠然收回目光。
十一年時光攢下了太多懊悔失落,他有很多話想講,有很多話想問,但話至嘴邊,卻又覺得在夢中訴說毫無意義。側過臉,青年定定地看了會兒少女的身影,只低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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