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她所听到的谢景明,与印象中那个克制隐忍、温良恭谦、谨慎稳重的谢景明,简直判若两人。
世事变迁,她已有五年不曾见他。
然而她依旧不信,谢景明会变成那样一个人。
“阿浮,慎言。”她不轻不重说了这么一句话,“官场浮沉,目之所见,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我们只是从一页纸上得来的消息。”
“怀珠阿姊!”阿浮恨恨咬了一大口糕点,鼓着脸嘀咕,“他这样的奸臣,半点儿配不上你。哼哼。”
“阿浮。”即墨兰给愤愤不平的小姑娘,塞了一杯温热的香茶,“喝点茶,小心被糕点噎着。”
喝过茶以后的阿浮,怒气渐消。
即墨兰这才慢慢悠悠继续问:“那你可曾见到了他的模样?”
阿浮点头,含糊道:“见着了。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身姿倒是挺拔,面容也如同画像那般,长得端方雅正,十分好看。不过……”
“那他气色如何?瞧着可精神?”即墨兰将她后头的话打断。
阿浮歪着头想了想,肯定道:“不太好。脸色和唇瓣都很苍白,像是生病了一样,眼睛下面青紫一片。”
洛怀珠眼皮子微动,搁在桌上的手,被她缩回绒毛套子里。
她始终垂眸,看不清所思所想。
即墨兰暗暗叹了一声,岔开话来,让阿浮讲讲外头的风景。
阿浮忘性大,讲着讲着就把这事儿忘了。
马车咕噜噜走到南薰门前,蒋副指挥使前来拜别,说要继续回去训兵。
城门校尉好奇瞥来一眼,伸手向前面护卫索要“过所”1,确认身份,方可放人通行。
厚重马车门半敞开,露出里面坐姿各异的三人来。
城门校尉打开放在最上头的一张过所,窥见“即墨兰”三字,瞳孔当即一震。
这位爷入京,京中少不了要有一阵热闹日子。
他为军巡铺和街道司2的弟兄们默哀。
看完随行所有人员的“过所”,他恭敬递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入城后,他们向西而行,过曲院街,便到南武学巷内一座宅子前。
宅子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自由”二字,没头没尾,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似对面人家,“版筑家风”的牌匾一挂,便知取自《孟子·告子下》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知此宅人家为傅姓。
阿浮跳下马车,将脚凳拿出,扶着即墨兰与洛怀珠下车,进入宅子。
宅子并不算十分大,主人家住的院子只有两座,但胜在简朴雅致,花草池沼俱全,倒也不失趣味。
刚搬来,要安置的东西很多,宅子里忙乱得要命。
仆从、护卫洒扫了足足两日有余,才算彻底落脚此宅。
不等第三日到来,雪花片一样的请帖,便送到门上,送得跑腿的仆从阿清和阿风不耐烦,直接在门口放了个竹筐,支起一块木牌,上书“请帖置放处”。
这般行事,着实无礼。
然而最是重视礼节的清流们,却没有一个想要和他掰扯这事儿,请帖依旧被恭恭敬敬放到竹筐里,叠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阿浮拿起请帖,清了清嗓子:“墨兰先生惠鉴,久违颜范,荏苒数年,自幕府一别……”
“停。”斜倚坐榻的即墨兰伸手打断,“别念了,肉麻。”
“肉麻吗?”阿浮将请帖阖上,丢回去,嘟囔道,“先生对着瓷瓶说话,都比这深情。”
就好比他们先生最常用那白瓷碗,名叫“胜霜雪”,用饭之前都得先念叨一句前人杜甫的“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说什么“碗儿莫怕,我绝不是那等薄情人”云云。
即墨兰抖了抖袖子:“嘀咕什么呢,笔墨伺候,你家先生要写回帖。”
阿浮惊讶,手上却没耽误,跑到长桌前来取笔墨:“先生怎的突然勤快许多,竟要全部写么?”
坐在长桌前,提笔拟着宴会明细的洛怀珠,都忍不住笑了。
即墨兰要是这般勤快,那还算即墨兰吗?
他不过是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门口,告知前来送帖子的人——三日之后,是个春日晴朗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适宜找个风景秀美之地,设下雅集,游玩一番。此地便是城西下松园,他将会在小山上的望春亭静候。
告帖一出,率先惊动的是负责外城西南一带,及近城处诸地安危的龙虎卫左厢军杨指挥使。
一想到三日之后,会是多么浩大一场雅集,他就开始头疼。
以墨兰先生的名气,届时就算不来全城学子,京中也得有过半学子到来,更遑论各位想要结交雅士的高官,光是龙虎卫左厢军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不行,得提前将地方围起来,不可让人随便进出。
杨指挥使赶紧跑去调人利索干活儿。
七年多没有消息的墨兰先生,将要在下松园设雅集一事,传播得比春雨还要快。就连当今圣上都听闻此事,将张枢密使和谢景明一同喊来。
“这雅集是好事,不过墨兰先生七年不出,一朝轰动,恐怕会引起乱事,张枢密使和谢侍郎多盯紧一些。”
圣上唐匡民在垂拱殿召见二人,他穿着一身赤黄龙纹圆领袍,头上戴折上头巾,腰间围九环带,脚上蹬一双六合靴3,正垂头书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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