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般不知走了多久,宮道上人漸少,吳令台忽地伸手抹臉。抹完之後,他便飛速地眨眼。可心間就好似住了一隻兇猛的野獸,他那破舊的牢籠,根本承受不住猛獸的猛烈爆沖。
吳令台臉抹得越來越頻繁,眼睛眨動得也愈快。
他為了掩飾和壓制,做足了努力,可到底是關不住那衝破牢籠的情緒猛獸。吳令台忽地掩面,嗚咽出聲,隨之背愈發的躬,緩緩跪蹲在地上。
兩位太監見此,忙停下了腳步,一時眼露迷茫之色,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吳令台被釋放的情緒,恍如掘開堤壩的洪水,霎時間洶湧而下,吳令台掩著面,幾近號啕。
這一刻,無數往昔的回憶,在吳令台腦海中翻湧。
他聽到無數讀書時的自己,在心中許下的豪言壯志。他再一次地,清晰地聽到了它們。
他出身貧寒,年少時見過許多人間疾苦,他明明曾立志考上之後要為百姓請命,要做一個真正為百姓著想的好官。可為什麼現在,他卻成了這副模樣。
記憶一點點湧入腦海,他記得初入官場時,他確實如自己所想一般做著官,可是他官位低,權力有限。他稅收時規規矩矩,可上繳之時,上頭卻說他的稅收不足數,又派人越過他去跟百姓催繳。
他明知是上頭的人有錯,他明明想要護住百姓,可他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那時他便知,若想實現心中的理想,就只能獲得更大的權力。他想往上爬,卻發覺曾經那些他仰慕崇拜的文官,根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往來「無白丁」,像他這樣出身貧寒,背景平平的官員,根本就不可能進入人家的圈子。
直到上頭派下來鎮守太監,他才迎來了自己的機會。那時他想,只要能實現心中理想,用些不光明的手段,又能如何。
於是他便開始巴結奉承,曲意逢迎。沒有錢賄賂,那他就沖在前頭辦事,把事給人家辦得漂漂亮亮,無可指摘。沒有人脈提供給人家,那他就嘴甜一點,處處叫人家心裡頭舒服。
可是這朝堂真暗啊,暗到容不下清明的理想。他從為了百姓,轉而開始先考慮自己如何生存,打算顧好自己之後,再為民請命。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為民請命的念頭,就好似一隻受傷的小獸般,躲去了角落裡,默默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他再也無暇顧及它,直到它,不知在何時,徹底死去。
吳令台痛哭不已,心間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懊悔與悲傷。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麼,全城百姓,共籌路費、不遠千里……他怎配?
他知道這些年旁人是怎麼說他的,他們都說他是九千歲跟前一條會咬人的狗。看不起他依附閹黨,唾棄他丟了文人風骨。
可若不是建安黨人自視甚高,排除異己,他又怎麼會依附九千歲?
什麼是文人風骨?文人風骨,何等虛無縹緲的一個詞。讀聖賢書萬卷,為官數十載。建安黨人罵了他多少回丟了文人風骨。可他還是不知道究竟什麼才是文人風骨?建安黨人唾棄宦官,排除異己,就是文人風骨了嗎?他一直都不明白。
可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到底什麼才是文人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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