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的五月,氣溫飆升,接連不斷的幾場暴雨已經有了夏日泛濫成災的先兆,以上都不算是最難熬的,持續的低氣壓就像壓在每個人心口的一塊大石,無法掙脫,如影隨形,連簡單的呼吸都變得困難,渾濁的空氣仿佛粘重的固體,從鼻腔輾轉到肺部,洗濯一遍再緩緩吐出,似乎就要花去一生的時間。
申路河從來沒有預見過,在殯儀館工作的自己,會經歷愛人的葬禮。
他已經流不出眼淚,麻木地走著流程。他對這套流程太熟悉,只是這次不是穿著工作服,站在靈柩旁,用華麗的悼詞送別一個他不熟悉的人,而是袖子上綁著黑色紗巾,站在家屬中,上了發條一樣,機械地隨著哀樂鞠躬。
翟誠岳被水泡腫的臉被修復得和身前相似,像只是睡著了一般,可申路河知道他的臉龐不應該如此蒼白,應該是被高原和草地的陽光曬得黝黑,帶著生命光澤的,他的表情也不應該如此僵硬而平靜,他喜歡笑,而且是張揚地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或者小孩子一樣拉扯麵部的肌肉,對申路河做出一個賤兮兮的鬼臉。
這一切都給他太強烈的不真實感,一個曾經與申路河如此接近的靈魂,就這麼飄然遠去,留下的軀殼殘破得像個冰冷的石膏像,成了純粹的物質。
他既不敢看翟誠岳,視線痛苦地偏移開,可那張不甚體面的臉卻像有膠水,把他輾轉的目光黏了回去。因為他被推進火化爐那個黑色的怪物之後,他就是骨灰盒裡的一把,再次看到他的臉龐,只能是在照片和夢中的奢侈了。
那是註定出現在申路河午夜夢回中的一天,而當時他卻毫無察覺。
申路河唯一殘存的記憶,是那天翟誠岳打來的一個電話,他的聲音一直帶笑,透過聽筒有些失真,然而卻沒有消解那種好聽,分外的低沉熨貼:「我開車來城北接你啊。今天是你生日,我們到市里過。」
那天下午本來還是淅淅瀝瀝的滴落陰雨,在某一個瞬間,雨猛然下大,模糊了天地之間的界限,上下一片昏黑,層次分明的月城市在雨幕中只剩下零星的燈塔的光。
申路河才辦完一台喪事回到殯儀館,脫掉黑色的雨衣,渾身滴下的水在地面暈染開地圖一樣的濕漬。手機響得很不合時宜,他只是掃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就毫不猶豫地接通了,以至於本來的動作都按下了暫停,他把手機夾在肩頭和臉頰之間,暫且解放了雙手,又抬起腳,褪下水桶一樣的雨鞋,擺在鞋架上,水滴連續不斷地順著生鏽的鐵架移動。
做完這一切,他不願再動彈,衣衫上有的深色痕跡,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他從脖頸間摘下手機,握在手裡,像之前每一次給男朋友打電話一樣,把那個聲音貼得很近,一絲都露不出來,生怕便宜了誰一樣。
大概因為天氣,所以家屬的情緒也格外激動,壓抑到極致之後雲層里的雨會像子彈一樣落下,把天地都砸得翻覆,人的情緒也是一樣。厚重的黑傘下,死者的兒子崩潰地昏倒在地,申路河又是打電話又是去扶,一身汗液全部灌在了雨衣和雨鞋內。
他疲憊地坐到摺疊凳上,他想對翟誠岳做出一點熱情的表示,但一張臉繃了太久,暫且還沒有恢復微笑的能力,只好儘量把嗓音放得輕柔:「不用了吧?下這麼大雨,我自己過就行。」
男人明白地拒絕了他,理由也很簡單,他工作的殯儀館很偏僻,離任何車站都很遠,司機又嫌這裡晦氣,因而根本打不到車。如此重要的一個日子,翟誠岳實在不忍心讓他孤零零地一個人。
「等著我啊,小河!」翟誠岳掛電話之前,尤其依依不捨地這樣叮囑申路河。申路河胡亂地答應著,小河,他總是這麼叫,似乎把申路河硬生生叫小了,到了夠這個大哥罩著的年紀。申路河開始還不太樂意這個稱呼,久而久之就習慣了,這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一個甜蜜的細節。仿佛臉上的僵硬逐漸軟化,他忍不住彎起眼角,站起身來,打算去沖個涼水澡,順便換一身體面的衣服,這季節衣服很難幹得了,所幸他在衣櫃深處挖出了乾淨的上衣和長褲,款式有點老舊,散發著淡淡的樟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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