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此話,神君心顫不已,卻仍倔犟搖頭,「大淵獻之歲雖已過去,可人間苦難不會因此而平息,只有將人世重寫一遍,才能斬斷苦楚之根。」
「所以我是在說,您所做的一切皆是枉費心機!」祝陰禁不住大吼,他揚手,將床邊剔彩柜上的掐絲瓶翻倒,新采的墨荷散了一地。祝陰揪起神君襟領,心中忽而一痛,神君瘦骨嶙峋,輕如鴻羽。他咬牙道,「世間災厄無窮無盡,人之貪慾也綿綿不絕。您瞧先前來求您畫祛邪畫兒的香客,他們心愿遂了之後,有來再瞧過您一眼麼?無人會感謝您!無人會記得您!」
「至少塵間會疾苦稍減……」神君喃喃道。
祝陰卻冷酷地道,「不會減少的。您予他們福運愈多,天道以為人間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會降下更多禍難。到頭來,災荒延綿不斷。您不可能將這凡世命理重寫一遍,無論您如何勞苦,皆如水中撈月!」
「……神君大人,醒醒罷。您這是抱薪救火,剜肉醫瘡。」
祝陰連珠炮似的說了這番話,其實心裡卻藏著個隱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執拗於纂寫天書,是不是便從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閒多瞧他幾眼?
室中黯然無光,唯有蒼碧樹影於壁上輕颺。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懾,愕然張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湧上祝陰心頭,先前的洶洶之氣霎時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與您說這些的,只是……」
神君卻輕輕慢慢地搖起了頭。祝陰看清了他的臉,堆滿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觸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說的對,祝陰。」
神君低下頭。
「興許我是該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後,神君果真如祝陰所願,從此停息了修纂天書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書,也不再於五鼓天時爬起身來,點起瓦豆燈,勤奮地捉筆疾書。微霜淒淒,金螢飛舞。他時常靜靜地坐在檻木上出神,回想過往,只覺是黃粱一夢。
然後他忽而覺得自己疲入骨髓,覺得自己如燭淚蠟灰。一直以來他勉力燃燒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卻發覺自己並非星火,而是飛蛾,早晚會撲入火中,斷送性命。
但些微的希望總歸是有的。神君喚來祝陰,一面咳著,一面拿悲哀又柔軟的神色道:「祝陰,我這些天來掛記著你的話,左右咀嚼了幾回,覺得你所言確實有理。我不該伴風搭雨、纏身冗務這般久。」
祝陰聽聞他願意放下心來暫息,喜上眉梢,拼命點頭。
神君又接著道:「只是,我既已決定修篡天書,也不好半道而廢。我決定一日只修三頁紙,從長計議,你瞧這樣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頁、三千頁天書紙,日日如此,持續千年,可說是不要了性命。祝陰聽他願放慢些步子來修天書,自然大喜,忙不迭點頭道,「好,自然好。如此一來,我也能陪著您多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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