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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方才明白何為驚恐,何為痛楚,何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餘年,雖為妖軀,卻不曾有過天福地澤供養。人間無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歷經億億萬萬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氣,便難存於世。

而如今神君終於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陰難以置信地、淚流滿面地一遍遍念著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終寂靜,如一座墳塋。瓶里的風車停了,臥房裡沒有風,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他摟起神君羸弱的身軀,骨頭硬得硌手,卻很輕。這樣輕的一副身軀上壓上了成千累萬的凡塵劫難。

紅衣少年跪坐著,忽而癱軟於地。

從那一刻起,他的白日從天而墜。

他終於明白了,他往後的一生,便會只余寂寂長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豈草木

神君溘然長逝了。

祝陰理他的書齋,望見漏窗外槐蔭衰歇,蒼寂的樹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幾枚潔白的槐花干置於仙桃窗欞里,像是神君隨手拈來的一點調皮心思。槐樹長命,神君卻短壽。縱度過九千年光陰,卻不曾為自己活過一刻。

案下有一烏木小匣,祝陰捧起來,打開來瞧,裡頭似是神君的廢墨。首一張青檀宣上書著:「只余竹紙數張,羊毫兩支」這些字眼,約莫是他去天壇山學道時神君欲予他的鯉書,托他尋些豫州筆墨來。祝陰看一個字,便掉一粒淚,人常道見字如晤,他看著這封信,便似仍見了活著的神君一般,顧盼生輝,溫柔可親。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嚀他,且寫道:「豫寧千六里,尺牘寥幾行。愁腸寸寸短,思情綿綿長。」

看到最後,又是一句:

「予一無長物,無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諸筆墨。」

信底皆是些昔時廢去的天書紙,每一頁上皆書著關乎他命理的青蠅小字。恐怕是在修訂天書時有了紕謬,神君便一遍遍矯改,故而積了厚厚一疊廢紙於此。

祝陰捧著那疊麻紙,心痛如割。

他仰首張望,青瓦小院裡似是哪兒都留著神君蹤跡。神君屈著腰,在蔭里拾槐花。神君與他伏於海缸上,望著水中金鯽撲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靜窗幾前寫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個滿懷。西牅斜月,神君與他臥於羅漢榻上。祝陰抱著神明,將唇與他相疊……滿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滿院皆不見神君的影子。

神君留下一物,是曾於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銀鎏金劍。那是祝陰曾使過的降妖劍,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畫出了實體。祝陰捧著它時只覺沉沉甸甸,血光逶迤,在百鍊鋼刃上勾勒出曾殺害的妖魔姓名。

出乎意料的是,祝陰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文堅」。約莫是死前沾了鮮血罷,神君的名姓赫然顯於其上。

祝陰見了那名兒,分外愛惜那劍。神君的魂神灰飛湮滅,在凡間也不曾留一點蹤跡。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著自己:曾有一人活於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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