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得無事時,方驚愚將燈籠錦窗紙戳幾個洞,悄聲覷外頭的景色。他發覺那些和尚寅時起早,在大殿裡念早課,聲音震得地磚嗡嗡響:「南無薩怛他蘇伽多耶——」方驚愚在瀛洲時閒得無事,讀了許多如意衛的閒書,故對九州的種種傳說倒不陌生。這咒聽來似九州的佛頂神咒。
爾後和尚們過堂、開門灑掃,行一種古怪的禪修。他們也不打坐敲魚鼓,而是將僧衣解下,讓那漆黑綿軟的身子曝著日光。
這時方驚愚才知他們果真都生得稀泥似的模樣,手腳並不成形。他們口裡傳來嘩嘩的歡喜聲,旋即泥水交融一般,彼此混作一塊兒。煌煌日光下,大殿前一大攤黑水混攪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四下里都是欣喜的呼聲:「鉸瀜!鉸瀜!」像是「交融」的意思。其後黑泥們復又成形,也分不清誰用了誰的身子,只是各揀各的僧衣穿上,又淅淅索索地遊走了。
方驚愚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想:在這地方待久些,怕是自己的腦筋也要融得稀巴爛了。
這些僧人極愛觸碰彼此,平日裡撞面寒暄,便伸出軟泥樣的一條觸角,同對方纏結卷繞,叫一聲:「鉸瀜!」這便算示好了。
他們還愛一人大張著口,另一人從其口裡鑽進去,復又從僧衣底爬出來,這更是一種大大的示好。被鑽的那人和爬出的那人都欣喜若狂,顫抖著大叫,聲音同刮鐵鍋一般。方驚愚簡直不敢想其中一位是從什麼洞爬出來的。
但對於這些和尚而言,似乎他們的形體並不受拘縛,能同旁人融為一體是件好事。他們雖有早晚課,可廟中常有人打更巡邏,平日裡出去獵獸,也有一夥兒人相隨,教二人尋不到逃跑之機,且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教方驚愚心緒更加煩擾。
原來是斷了幾日藥後,楚狂的傷勢突而急轉直下,休說好轉,如今的模樣比先時更為虛虧了,高燒不退,只飲得下一點水,其餘的吃食餵進去只會盡數吐出來,且吐到後來只剩血水。身上的創口也在開裂,渾身滲血,簡直不似活人。任方驚愚平日如何鎮定,此時也急了眼,在山上尋了些寬葉十萬錯敷在楚狂身上,傷也不見好。漸漸的,楚狂進氣少而出氣多了。
方驚愚望著楚狂消弱的臉龐,心裡發痛。一次次受瀕死的重傷,又一次次濫用來路不明的肉片,楚狂的身子早千瘡百孔,這傷勢再不可耽擱了。
說干便干,他悄悄畫了逃出山門和密林的輿圖,乘著僧人們晚課,方驚愚將楚狂用褥子包好,扛在身上,悄沒聲兒溜進夜色里。楚狂燒得七葷八素的,龐兒通紅,其餘地方則顯著虛孱的蒼白,這時也難得地醒了,迷迷糊糊地問:
「殿下,我們去哪兒?」
方驚愚道:「帶你夜奔。」
楚狂趴在他肩上,耷拉著腦袋,微微地笑了,說:「被捉回來……浸豬籠怎麼辦?」方驚愚說,「被爹浸麼?他大抵只會浸我,捨不得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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