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倒映出他狼狽茫然的樣子。
他扶著長案,四下里一片死寂。
胸口處悶悶作痛,傷口崩裂開,血很快浸濕了胸前一大片衣袍。而塵封了許多年的回憶,像也裂開一道口子,嘩啦一下,傾瀉而出。
二十年前,初相見時,那天夜裡她也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睜著烏黑懵懂的眼睛,乖乖坐在他的身側。很漂亮的小姑娘,安安靜靜的,明明有些怕他,但嘴上說……不怕。
同乘一騎時,她縮在他懷裡,迎面,是冷如刀刃的風雪,四下是紛至沓來的刀光箭雨,稍有不慎,許就會命喪在野。他們彼此依偎在一起,像是相依為命,互相取暖。
她說,她相信殿下的本事,她不怕的。
她看到他身上那麼多的傷,怕得要掉眼淚,顫抖著給他包紮,還是說,她不怕。
她頑強地活著,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哪怕再艱苦的日子。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本應該是父母捧在掌心裡的明珠,可是陪他吃了那麼多苦。
她不會再記得她當年用長命鎖換了一隻兔子回來做團圓飯了。
她不會再記得二十年前那個除夕夜裡,他和她一起在召溪城的街頭看舞龍舞獅子,有零星的焰火,點亮那個冷清寂寥的除夕夜。
她不會再記得當年三月春光,梨花若雪,飛鴻塔外瓢潑大雨,飛鴻塔上的一場纏綿情.事。
她不會再記得上元節夜,花燈浮盞,不會再記得常記醫藥坊里遇到過一對懷上了的夫妻,吃了他們的喜糖後,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高興得不知所措,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圈。他們去逛了上京城許多鋪子,像尋常的夫妻一樣。
那時他若知道她會因懷孕而死,……他絕不會要孩子的。絕不會的……
她不會再記得那年在法相寺祈福,她闔著眼睛雙手合十時,他在悄悄地偷看她。他那時想,他的母親若在世,一定也很喜歡她。
她不會再記得青梅成熟的季節,他們一起做出的青梅酒了。那時玻璃器還是新鮮貴重的玩意兒,隔著玻璃看她,像霧裡看花一樣。那大約是她最愛他的時候。
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會再記得,她耗費了一整年替他做一件衣裳,繡工精緻,針針線線飽含著愛意,心灰意冷之際,將那件耗費心血的玄袍引了火,燒得一乾二淨,燒成了灰燼,沒有殘餘哪怕一片衣角,一針一線。
就好像她的愛,她的恨,都隨著那件衣裳燒成了灰,她不再在意,不再需要。
她不會再記得平生最後一面,她垂著眼睛,神情淡淡,嗓音沒有一絲多餘的起伏,說:「陛下是君。與我,是君臣。」
她不會再記得了。
她什麼也不會再記得了。愛也好,恨也好,甜也好,痛也好,都是前塵往事,化作奈何橋頭孟婆手裡一碗湯,她喝下了,都忘記了,沒有絲毫眷戀地,踏過了橋,往生去了。
於是他們之間,所有前塵往事,所有美好的痛苦的回憶,那些刀光劍影、雪夜寒風,那些觥籌交錯、絲竹繁華,那些燈影煙花一顰一笑,那些無數日夜裡的纏綿悱惻,那些彼此的秘密,那些過往,那些愛恨……
從此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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