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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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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兵上前一步,缓缓扶起小徐,时光正向加速,从过去奔涌而来,程兵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和小徐相处的全部细节,小徐的脸从沧桑变得青涩,又恢复到沧桑。等小徐最终直起身,程兵身边的景象也恢复了正常,没有三大队,没有监狱,只有小徐、蔡彬和陈兰。

程兵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什么时候湿润了,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只能微微点点头。

小徐咳嗽了两声,抹了抹眼,站了个笔直的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亮晶晶地大喊了一声——

“师父!”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蔡彬也凑过来,揽住两个人的肩膀。

程兵亲昵地拍了拍小徐的脸:“你小子……一定要幸福!”

沙滩上湿了一小块,那是陈兰泣不成声,流下的泪。

有一种综艺游戏,随机性很高,摸不到结果,挺折磨人的,找一个飞镖,再找一个大地球仪,地球仪飞速转动,飞镖落上去,扎到哪儿嘉宾就要去哪儿进行生存考验。

命运就把程兵安插在了这样一个游戏当中,玩弄于股掌之间,两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飞镖扎到了西双版纳。

几声陌生的鸟叫让程兵抬头,天高地远,一排说不清是灰是白的禽类从他头顶划过,飞得很高,站在那个高度,一定能洞察西双版纳的一切。

已经是冬天了,西双版纳依然如春。两年多来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坚实,对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完全不敏感,年初,从极寒的沈阳到极热的茂名,从温带季风气候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再到已经被赤道辐射的热带,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连喷嚏都没打过。

西双版纳的禽类,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鹅,那是一种标准的候鸟,天冷了就来到西双版纳越冬,但天上这些明显不是,小巧的样子没法支持长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鸟,但它们为什么也按照一个方向飞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呢?在西双版纳,程兵了解到,有一类人群被称为候鸟老人,他们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来到南方颐养天年,类比过来,他们就是白天鹅,而程兵就是没有规律的灰白鸟。

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兴奋于发现了新落脚点,顺着鸟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间有一片不小的浅滩,大叶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里装点得郁郁葱葱。

一轮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缓缓远去,静谧悠长。

又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场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蔡彬,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蔡彬起身,捡起一块圆润趁手的石头,俯下身甩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起几次才落下,激起了阵阵水花,鸟群再次飞起。

说点什么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说。纠结当中,程兵只能继续跟蔡彬探讨案情:“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网上买货,催生出一个新职业,快递员。说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几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边,说话似乎要消耗他很大体力,字和字之间的空隙很长,“这几年咱们运气,好像一般。”

蔡彬递给程兵一张纸,抬头是《影像学报告检查单》。

程兵没细看报告的内容,从蔡彬惨笑的脸上他就读出了一切。

这一刻,那病症隔着空气传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河滩平坦,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前庭系统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两下,强撑着站住。他的身体里郁结着什么完全无法消散的秽物,他俯身,他弯腰,他蹦跳,却怎么都无法将那秽物剥离。最后,他痛苦地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想要把那秽物抠出来,但依然没效果,他蹲在地上干呕,涕泗横流。

程兵的干呕完全无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扫了一眼,程兵就记住了那张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两拳,让思维避过最后一行的诊断,集中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他注意到,抬头之上,是广东茂名一家三甲医院的标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经查出来了绝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这次来到河边,就是为了做告别,可这告别未免太惨烈了一些。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陆续离开,虽然之后没见过面,也几乎没有过交流,但程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人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身边人都是永生的,可这意识遇到了蔡彬这个坎,再也迈不过去。

“还好,没到晚期。做个胃切除就没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屈指可数。

程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见面次数。

“你赶快回去治病,别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身体终于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后悔了,巨大的纠结将他吞没,理性告诉他,必须让蔡彬回到台平,回归那个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永远是依靠和港湾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着他:在长沙的时候,蔡彬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异样,胃癌的病程进展很快,两三个月就能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这一别,很可能是永别。

也不一定。

如果程兵不再执拗的话,如果程兵不再寻找王二勇的话,如果程兵能回到台平的话,他可以在保安队长的岗位上混日子,没准还能享受到来自杨剑涛的庇荫,喝了小徐的喜酒之后,每天晚上都能和兄弟们一起去马振坤的夜宵摊,这次,李春秀一定会笑脸相迎,他又能看到廖健蹭马振坤的烟了,廖健肯定还会抠门地让马振坤把中华的钱还给他,几个人白天还可以轮流去医院陪护蔡彬,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天朗气清,程兵的耳朵里却呼呼灌着风,那风还带来了一句话,是蔡彬在老张墓前说的: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似乎看出了程兵内心的纷争,蔡彬要做最后的努力,把程兵从自我的世界中拽出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说道:“程队,咱俩比一比,看谁先游到对岸。”

程兵终于从思维里钻出来,他有点担心地看着蔡彬,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脏器脑病,病程进入晚期时,巨大的痛苦会让患者脑子变得糊涂。

蔡彬斜了程兵一眼:“别拿我当病人,不一定谁输呢。”

程兵不置可否。

蔡彬小声问:“比一比?”

程兵不说话,这两年经历的离别太多,他不想每次分开时都走马灯一样播放三大队的兄弟们相聚又离散的场景,但那些景象总是控制不住往他脑子里钻,各个年龄,穿着便服、警服、囚服、袍子模样的蔡彬一起站在程兵面前,每个人都呢喃着问道:“比一比?”

程兵瞪大眼睛,让自己记住现在蔡彬的样子,他这才发现,蔡彬已经被病症折磨到瘦瘦小小,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沙?德阳?沈阳?茂名?程兵甩着脑袋回忆,但每个阶段的蔡彬都是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样子。

蔡彬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比一比?”

程兵小声回应:“比一比。”

蔡彬似乎没听清,又好像要让程兵从心里确定自己的答案。

“比一比?”

程兵说:“比一比。”

蔡彬几乎在吼:“比一比?”

“比!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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