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可參照第25章 。
第81章 佢泣訴多風雅(6)
惡戰持續了一整夜,直到拂曉時分方罷戰息兵。恬靜的冬晨,初陽剛躍出山谷,淡淡的金光穿破青藍的煙雲灑在厚厚的雪被上,長長的銀綠色的松林發出柔和的喧闐。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雲雀,流囀著,落在焦木的枯枝上。收割者7號從樹下經過,駛上微微隆起的雪隴,再沿著幾條深深的車轍開下坡去,停在一輛被擊毀的坦克旁邊。
梁旬易翻開艙蓋探出身子,爬下坦克,靴子踩進及踝深的雪裡。他朝不遠處還冒著黑煙的坦克殘骸走去,看到它燒得黢黑的車身上塗著「彎刀6號」。坦克的炮塔被炸出了一個大洞,歪歪斜斜地倒在底座上,炮管斷成兩截,一半戳在雪地里。炮塔頂端的艙門外趴著一具燒焦的屍體,頭戴帽盔、衣不蔽體,裸露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這條手臂筆直地伸向炮塔之側的護欄,想要抓住它。在他慘不忍睹的下半身,半條腿不翼而飛,另一隻腳上的靴子只剩下了鞋幫。
空中傳來有節律的旋槳噪音,梁旬易循聲望去,看到漆著紅色十字的救援直升機正飛過枝梢,在距離彎刀6號幾米外的平地上降落了。醫官們背著急救包跳下飛機,快步奔向坦克,把趴在車頂的屍體搬下來放在擔架上,找到他掛在脖子上的身份牌,大聲念出了呂尚垠的名字,另有一人負責記錄死者姓名。事畢,他們把屍體抬走,又鑽進車艙里去清理內部,不過運出來的只有殘肢斷塊,就像從絞肉機里刨出剁爛的肉。
空氣渾濁、滯澀,好似灌滿了鉛火藥,低溫凍紅了梁旬易的臉,乾燥的、夾雜著雪沫的北風把他的皮膚吹得皴裂了。收割者7號的炮手、裝填手和駕駛員都從後面走上來,在梁旬易身邊站定,悲戚地抿著嘴角,默不作聲地聽醫官一個個報出陣亡者的名字。這些名字是那麼耳熟能詳,昨夜還載笑載言的袍澤弟兄如今就陰陽相隔了。
梁旬易順著彎刀6號殘存的一截炮管望去,看到斜前方的一個被土堆圍護起來的彈坑裡有輛被炸毀的敵軍坦克。他端量了會兒那輛坦克藏身的戰壕,又把目光越過土堆極目遠眺,舉起望遠鏡觀察夜間進攻時收割者坦克群走過的原野。半晌,他把望遠鏡放下,問站在身邊的炮手:「當時你看到有坦克開火了對嗎?」
炮手茫然地點了點頭。梁旬易停頓幾秒後又問:「向我們還是向敵軍?」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第二線上有閃爍的火光。」
「你看到的亮光是彎刀6號發出的,它在對敵人開火,但我們誤判了。」
一陣寒風吹得人通體發涼,炮手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恐懼,無所適從地環顧四周,囁嚅著說:「我們會上軍事法庭嗎?」
梁旬易默立良久,雙眼直視著坦克上的白漆字跡,繃緊腮幫忍住淚意,心房沉痛、衰遲地搏動著。末了,他不忍再去看坦克的慘狀,顫抖著嘴唇撇開視線抹掉眼淚,側身面向炮手,抬手按在他因疲勞而垮下的肩膀上:「是我下令開火的。」
言罷,他把這個年輕的同袍擁住,拍了拍他的背。炮手把臉埋在梁旬易肩前,忍不住低聲啜泣,但他很快就憋住了,紅著眼從梁旬易面前走開,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坦克上。過後,梁旬易又和其餘兩名失魂落魄、心緒不寧的車員各自擁抱了一下,待他回過頭時,救援直升機已經升空了,輕盈地轉了個彎趕赴另一片戰場。
亮燦燦的日影剛幻化出一縷淡紅色,天竟然飄起了雪。梁旬易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到彎刀6號旁邊,脫掉手套,把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幾個被煙燻成了黑灰色的字跡上。雪花落在他肩頭,落在坦克折斷的炮管中,落在雙手抱頭、排成兩列縱隊從旁走過的切國敗兵身上,天地一色,素車白馬。他撫摸著油漆上結出的冰花,攥緊拳頭,把前額貼在手背上。起先他還只是默默飲泣,但後來就像個孩子般哭出了聲,哭得渾身抽搐。滂沱淚水不住地湧出眼眶,淌過兩頰,滲進皮膚上細細的裂痕里。刺痛。好像靈魂被撕開了一道傷口。
戰爭結束後,梁旬易回到奎迪里澤基地,領回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由於戰場行為失常,他將被遣送回維加里接受審判。他在營房裡整理好自己的背包,立在窗邊看了會兒呂尚垠生前的床位和他的柜子,然後踏出了門,冒著雪風一直走到廣場上的火坑旁。水泥砂漿砌成的圓坑裡燃著爆竹柳的枝條,梁旬易在旁邊坐下來烤火,凝神諦視著搖曳的火苗,呂尚垠猙獰可怖的遺容卻不斷在眼前閃現,一個個費解的念頭相繼隱現在腦海中:火能使人暖和,也能把人燒傷......
回到國內,梁旬易不出所料受到指控,被法庭公訴。之後軍方又以他被診斷為戰場壓力過大為由,將其送入壬伯聶軍事醫院接受精神治療。在精神病院那個監獄似的小房間裡,他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至於究竟有多少個已無從計數。一旦夢魘來襲,時間在他的意識里就會變得模糊,以至於他時常分辨不出窗外究竟是清晨還是黃昏。
他夢見彎刀6號,夢見火。火如猛獸,穿林而過,毫釐不爽地重演那晚的事。他夢見炮彈擊穿坦克裝甲,三名車員立時粉身碎骨,大火瞬間吞噬了狹窄的車艙。呂尚垠被炸斷了一條腿,他在火中痛苦地叫喊,拼命攀住掛杆,推開艙蓋想要逃到外面。頂開艙門後,烈焰已蔓延到他全身,燒灼著他紫氣騰騰的臉膛。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拖著僅餘的右腿爬出車艙,伸著手臂胡亂摸索,最後停在了離護欄一寸遠的地方。
梁旬易劇叫著驚醒過來,使勁拍打身體,哭著在床上翻滾,想把火滅掉。回過神時,他已是汗如雨下,靠在床頭大口喘氣,再不能寐。他以為夢魔不會在白日出現,可是黑夜過去,太陽升起,幽魂的影子也從未在陽光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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