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黑暗的房子,終於亮了。
*
去往步行街那所網吧的路已經走了許多回,喻明希不需思考,不需看,不需聽,音樂播放器循環著重金屬搖滾,開到最大聲,才能蓋住這個世界的嘈雜。
言秋自琴室出來,有種步履綿綿之感,如同踏進一朵又悶又沉的雲團。回憶里,媽媽那麼真實鮮活,使人輕易沉浸其中,仿佛現實才是虛空之境。
走進四通八達的長街,人頭攢動,言秋卻覺得每一個人都是模糊的,所有聲音都是消散的。
不知不覺來到那家雞爪鋪附近,其實並沒有什麼胃口。之前霍小凱「作案」的娃娃機已經不見了,那塊兒空位現在被賣烤板栗的推車占領。
夜裡秋意濃,烤板栗的溫暖香甜讓言秋不禁駐足。
身周幢幢的人影在流動,她一人停在原地,恍如一泓正在枯死的水。
卻有一人遠遠朝她的方向走來,高高的個子,腦袋低垂,人懶散地勾著,單薄的深色短袖。濁濁人流中唯一的清晰,一眼便能認出。
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在打鬧的年輕情侶。女生捂著嘴,忙不迭跟她道歉,甜蜜的笑意從眼睛溢出來。
言秋下意識拉緊背後的琴,勉強抿抿唇,示意沒關係。
再抬眼,喻明希已經來到前方。想是剛才的小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注視著她的方向,一雙冷厲的眼此刻如斯寂靜,人站直了些,像一棵挺拔孤立的松。
「人家撞到你,你怎麼不罵。」他面色木然地摘下頭戴式耳機掛到脖子上,對言秋說。
言秋仰頭與他對視:「你經常撞到我的椅子,我也沒罵你。」
喻明希關了音樂,發現其實這鬧哄哄的街市也沒有想像中刺耳。
「站在這幹嘛,等著我賠你雞爪?」
自視線交匯以來,兩人都沒移開過。
印象中他們從未有過這麼漫長的對視,漫長到好像一個季節過去了,花謝了再開,枝條枯了又抽新芽。
言秋先偏開了眼,她看向那個烤板栗車,問:「所以霍小凱的娃娃機開到哪去了?」
喻明希瞥見她的若無其事:「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言秋定格,吸氣。
該回家了,她想。
未料她在這站了半晌,還給出了直白的關注,已然被板栗攤老闆鎖定。
「小姑娘,新鮮出爐的香香甜甜的糖板栗,來一點吧?」
老闆大約四十多歲,膚色健康有光澤,女性敦厚的體型使她看起來十分可靠和能幹。
媽媽也是在大家眼中非常能幹爽利的女性,也是四十來歲。
確切地說,43歲。
那一天,這個數字跟在媽媽的名字後面,在LED顯示屏上來回滾動。媽媽的一生,都在那些紅色的字符之中了。
「小姑娘?送幾顆給你嘗嘗好不好?」老闆應該是看到言秋面上顯露出的悲傷了。
言秋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幾顆哪夠吃,幫我多裝點,老闆。」喻明希走去攤子前,掏出一隻乾癟的錢包。他那稀鬆懶怠的嗓音,在這個秋夜倒沒那麼惹人煩了。
老闆會意一笑:「兩個人吃是吧?」
「裝滿一袋吧。」喻明希說。
老闆拿勺子在那冒著香噴噴的煙霧的機器里翻攪幾下,那聲音像是搓麻將般的清脆爽快,轉眼,一顆顆油光發亮、開了口露出裡頭黃燦燦的果肉的胖板栗就被倒進一個油紙袋子裡。
喻明希捏著封口接過那個吃飽了的油紙袋,給錢,等找零。老闆說給抹了個零,18塊,幫套了個透明塑膠袋,又轉身從某個盒子旮旯抽出了幾只一次性手套,一併塞進了袋子裡。
老闆笑容可掬地忙碌著,喻明希低聲說了句:「謝謝。」
言秋不發一語,在旁等著。
清瘦秀氣的女孩子,眼若秋水,安靜到有些乖順地等待。喻明希回身見到這一幕,又頓住了。
言秋的視線從板栗車靜靜移到喻明希臉上,也定住。
她的目光沒有頭緒,無目的地。喻明希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疑似茫然的情緒。身量又那麼薄,風一吹,他就怕她要被吹走。
言秋懷疑,長時間的對視會令人產生錯覺。
多奇怪。慣常囂張得像未開化的野獸一樣的人,如今看來,竟然伶仃。
農曆八月中旬愈近,月亮愈圓,那盈盈的光灑下來,應當似水似鏡。否則,他們怎麼好像能透過這光,看到了當下的自己,看到了同樣孑然的靈魂。
又站得有點久了,老闆忍不住出聲:「要不,給你們分兩袋裝?」
想是擋在檔口影響人家做生意了。
言秋:「好,謝謝。」
喻明希:「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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