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老人總都要走的。多年前他們送走了自己的母親,送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終於有一天,也要與老爺子做告別的。
他們已經長成了這個家中頂天撼地的支柱,而總有一天,他們自己也要走的。
只是希望家裡的小輩,能快快長大,也快快地把這個家支撐起來,這樣子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他們才能寬心頤養天年。
病房裡,寧瑰露弓著腰,從兜里掏出個東西,攥著手指,放老爺子眼前:「您猜我今兒個弄了個什麼?」
老爺子插著呼吸管呢,哪能答她,一陣一陣的薄霧落在氧氣面罩上,又一點一點散去。
只有那雙歷盡滄桑,曾經堅毅,如今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和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寧瑰露將手指打開,掌心裡竟是躺著一個小噴泉草織成的戒指。
「送您的。」她笑著說,握起老爺子衰老得布滿傷疤、老年斑、皮膚褶皺的手掌,輕輕地將那草編的戒圈推上他的大拇指。
她很輕聲地說:「過去我受您戒,現在您要聽我的。要好好配合治療,然後跟我回家,好不好?」
老爺子胸腔很輕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寧瑰露撇嘴:「幹嘛,嫌我送的戒指寒酸啊?那等您好了,我送個純金的給你。」
她湊近腦袋,對著手指比劃了一下,說:「這麼寬,這麼粗的,和指虎一樣,在上面再給您刻幾個字,『寧策勛,長命百歲』。」
老爺子嘴唇動了動。寧瑰露不用聽都知道他在說什麼。她笑嘻嘻道:「您肯定又罵我沒大沒小呢。那沒辦法,您現在罵不著我,也打不著我,我沒大沒小您也拿我沒奈何。想收拾我啊,等您好了,又生龍活虎了,我就站您跟前給您抽。」
她的聲音在老爺子耳朵里漸漸地遠了。
其實對於死亡這件事,人是冥冥中有預感的。從腦子裡清晰回憶起過往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忘卻的往事開始,老爺子就已經預料到自己大限將至了。
這天已經來得很晚了。晚到他一個又一個地送走身邊的人,父母、愛人、朋友,乃至子女。
他那七個孩子,夭折的、早逝的、為國犧牲的,一個個走在了他的前頭。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強支起精神,動著手,想拿開氧氣罩。
寧瑰露起初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以為是自己握著他的手不舒服。鬆開了手指,拍拍他的手背道:「得,知道您不喜歡被摸著,不碰您了,您別亂動。」
然而老爺子仍然執意要抬手。寧瑰露後知後覺,她將他手握至臉頰旁,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老爺子動動手指,想要撥開氧氣罩,蒼老虛弱的聲音透過一條縫的空氣介質,很輕地傳到了她耳朵里:「小露……」
「哎,我在呢。您這是做什麼?嫌戴著不舒服啊?別犟啊,等你好了這玩意才能下,不能亂來,知道不?」
她還有模有樣地訓責起來了。
老爺子費力掰著氧氣罩,又用力吐字道:「記住……」
寧瑰露心裡一突,忽然有種強烈的壞預感。
她攥緊了拳頭,僵持了一會兒,才緩緩低下頭,彎下腰,幾乎要將耳朵貼在老爺子唇邊,她輕輕說:「您說,我聽著呢。」
老爺子的聲音很低很輕很含糊,要很用力很費勁地分辨才能大致地聽明白每一句話。
他說:「……回家。」
眼眶一下漲紅了,寧瑰露悶聲憋著氣,聲音儘量平和地應著:「嗯,回家,然後呢?」
「墳,上墳。」
「好,回家,上墳。我記住了。等您好了,我們回家,給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六叔和七叔上墳。」
「江艇……」
寧瑰露耳朵漲得發痛,沒聽清楚,重複道:「家裡?家裡怎麼?」
「江艇……」
他聲音越發粗重。
寧瑰露按下他手臂,制止他想一口氣將話說完,道:「我聽到了,江艇,寧江艇,對不對?您別著急,喘口氣,慢慢說。」
老爺子又吸了幾口氧氣,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過了一會兒,心率平緩一些了,他又努力將氧氣罩拿開,氣音啞沉說:「小露……」
「在呢,聽著呢。」
她不錯眼地盯著老爺子蒼老沉暮的面容。在她潛意識裡,老爺子就好像應該永遠都身強力壯,永遠不會有走向死亡的一天。可光陰無情,無論壯年時期多麼剛硬強勁的人,依然會無可遏制地走向衰老鬆弛。
崖口懸著的巨石搖搖欲墜,終於脫身下墜,重重砸進深海,掀起滔天巨浪。她無比清楚而又無力地意識到,他們爺孫終於還是走到看一眼就少一眼的這天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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