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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何使得!师茂兄折煞某也。”谢盛感动至极。他与老仆身上盘缠用尽,住不起旅店也买不起吃食,本想着找一处庙观住下。如今却得萍水相逢的韩嘉彦如此照拂,感激涕零以至于惶恐。

逛街采买的韩嘉彦心情已然平复,不由分说将吃食全塞给他二人,笑道:“你们尝尝,好吃得紧。”

见他诚挚笑容,谢盛主仆一时难以成言,盛情难却,只能含泪收下。

骡车转而向北,一路行至西榆林巷,终于停下。韩嘉彦付了车费,领着主仆二人站在了西榆林巷北的一处宅院门口。宅院牙头护缝软门上铁锁紧闭,院内墙头有枯藤蔓出,看得出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了。

他也没急着开门,指了指西侧,道:“一街之隔就是马行街,有好几家医馆。抓药可去金紫医官药铺,医病妙手诸如能太丞家、杜金钩家、曹家、山水李家。你这病,杜金钩最善,让他瞧一瞧,半年内应能缓解不少。”

谢盛主仆又是感激一揖。

韩嘉彦这才取出钥匙,打开院门,因着锁头生了锈,他废了好些力气。院门吱呀打开,入眼是个前院,西南角落里一口水井,东南角是柴房、灶厨,正对着坐北朝南的是前堂,前堂后,围着后院分西屋、东屋。西屋是主寝,东屋兼着书斋,亦附寝榻,东北角是茅房。前院载着一棵紫藤,后院有一株梅花。这个时节紫藤枯萎,梅花却凛然傲立,含苞待放。

屋内物什落满灰尘,看得出常年无人洒扫。

“师茂兄,这是多久未归了?”谢盛询问。

“算算应有七年了罢。”他应道,随即道,“无疾兄,你二人可住东屋,西屋供有我娘亲灵位,有些不便。”

“哦,这是自然,不敢打搅尊堂。”谢盛连忙应道,心中因知晓他青年丧母而生怜悯同情之心。只是为何会在这小院之中供奉灵位?韩忠献家自有宗祠……莫非是外室?

韩家六郎竟是外室子……谢盛眸光微变,心中对韩嘉彦的身世起了好奇心。

韩嘉彦开启了西屋的锁头,独自入屋,取了自己腰间悬着的巾帕,擦干净灵位牌与面前香案上的浮灰。灰尘扫尽,牌位字清,望着灵位牌上“先妣韩母杨氏闺名璇生西莲位”,他喉头微动,眸光含波。

将灵位摆正,他从香案抽屉里取出三支香来,点燃,扶香向案头灵位三叩首,将香恭恭敬敬伫于香炉之中。

他低声道:“娘亲,儿回来了,学成了一身本领,当能应付宵小。来年早春,便要应试。儿会实现您多年的夙愿,也会查清您去世的真相。请娘亲保佑儿一帆风顺,保佑女儿身之秘得以保全。”

说此番话时,那本清雅圆融的男子嗓音,忽而变为了隽美柔畅的女子嗓音。韩六郎竟是女儿身!却不见她有丝毫女儿姿态,一口男嗓切换自如,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男子样,任如何跑道走马的老江湖,也瞧不出破绽。

庭院梅浅,案台积尘。母音谆柔,游衣密线,凡此过往,皆成绝唱。她叩首伏地,低低隐泣。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韩嘉彦自西屋而出,重新给西屋落锁。她已与寻常样态无异,又与谢盛主仆辞别道:

“某这便告辞,久游未归,要回家宅中请安。无疾兄安心住下,某过几日再来相会。”

“师茂兄慢走。”

她笑而洒脱一揖,跨出门去,谢盛主仆在后相送,送出去两条街。韩嘉彦驻足,推手:

“回去罢,城中道路不熟,莫要迷了路。”

在谢盛主仆深深的揖礼之下,她转身离去。一路沿着建院街向南,抵达汴河畔寺桥桥北,她并不过桥,折向西,过大相国寺对岸的沿河街。却见这里与平时不同模样,熙来攘往的商贾贩夫少了许多,采买游玩的人也少了。有禁军在桥头道旁排布,竖起回避、肃静的牌子,寻常人等不敢靠近。

人都聚集在寺桥北岸,向南岸的大相国寺张望,议论纷纷。韩嘉彦寻了个正说得起劲儿的人,默默在他身后听:

“……怎的这一大早就来了?”

“说是太皇太后近来身体欠安,加上入冬以来未有雨雪,来年恐歉收。便请大相国寺主持水陆法会祈福。水陆法会有吉时,天不亮就出来了,倒是动静不大。”

“二位兄台,冒昧问一下,可知是宫中哪位贵胄在大相国寺祈福?”

那说话的男子回首看了他一眼,应道:“是太后娘娘并宫中诸命妇、公主。”

“说起公主,某听闻温国长公主也来了?”男子身侧方才与他交谈的另一人,好奇询问道。

“是,看仪仗,似是几个长公主都来了。”

“全东京都知官家亲姊温国长公主美名,国色天香,冠绝京华。若某可得见长公主一面,真是三生积德,死而无憾了。”

“哈哈哈,兄台还未睡醒罢,长公主是自家们见得的?”

听他们胡言乱语着实令人尴尬,韩嘉彦讪笑一下,便不再驻足观望,沿着汴河北继续向西。

此时她心绪流转,回忆起往事。

元祐五年,这是当今大宋天子赵煦登基的第五个年头,此时这位天子不过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尚未亲政,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

五年前,先帝驾崩,庙号神宗,谥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赵煦是他的第六子,原名赵佣,他的前五个兄长皆早夭。生母朱氏出身卑贱,本为宫女,但为神宗生下二子五女,封德妃,颇得圣眷。

赵煦登基后,将生母朱氏尊为皇太妃,嫡母向氏为皇太后。温国长公主便是七个同母兄弟姊妹中的长姊,算算年岁,当有十七了。

只是不幸的是,三个姊妹过早地夭折,如今只剩下长姊温国长公主、长兄当今官家、幼弟十三皇子与幺妹徐国长公主手足四人。

彼时围绕着立储,有一番激烈阴险的朝堂争斗。

权臣蔡确和邢恕有策立神宗年富力强的兄弟雍王赵颢、曹王赵頵之意,他们曾想通过太皇太后高氏的侄子高公绘和高公纪达到目的,但高公绘等拒绝。

蔡确和邢恕见阴谋难以得逞,便决定拥立六皇子赵佣,以夺策立之功。蔡确四处张扬,说自己有策立大功,反诬高氏有废立赵佣之意。

这自是不会有好下场,待太皇太后高氏逐渐把持住朝政,蔡确被贬安陆,去年又出车盖亭诗案,牵扯一大批人,至今尚未辨析清楚黑白。这已不是单纯的罚罪,更是你死我活的党争。太皇太后要打压一切新党力量,不容许新党继续把持朝政。

五年前,元祐元年,司马温公与王荆公相继去世,此二人点燃的新旧党争之火延烧五年,如今已到了不可逆转、不可调和的地步。

韩嘉彦蹙起眉头,想起这些事儿来,她就心绪烦躁,脚步也不自觉加快。

转过州桥北,她踏上州桥平坦宽阔的桥面,向着南岸西侧光化坊的韩府行去。韩府高耸的乌头门,站在州桥之上便能望见,五进的大宅院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可谓是数一数二的豪宅。

韩嘉彦的父亲韩琦,是历经仁、英、神宗三朝的重臣,位高权重,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韩门六子,除早逝的三子良彦之外,其余四子均已成亲多年,如长子韩忠彦娶重臣吕夷简之孙女。韩家第三代最年长的都已成亲生子,整个韩氏家族与各路重臣权贵形成了复杂的联姻网。

唯有年龄悬殊极大的韩嘉彦,至今未婚。

韩嘉彦生于英宗治平四年,今岁二十有四。出生时其父韩琦已是花甲之年,长兄韩忠彦年长她二十九岁,可以做她父亲了。

谁家幺子不是掌中宝?可韩嘉彦因着外室子的身份,直到九岁时才被接入韩府。在此之前,她一直与母亲杨璇在那西榆林巷的小院子里相依为命。

如若不是将她扮作男儿,恐怕她至今连韩府大门都无法踏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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