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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闻言笑了笑,打断我的话,伸开胳膊引我往里走,“您过去就知道了。”

我没法推拒,只得快步上楼,那扇纹路精巧的木门后挂着层层纱帐,还没进去就直往人的脸上招呼。

室内有熏香,我避开正从镂孔中溢出烟雾的香炉,掩面咳了两声。

“要不要开窗?”循声抬头望去,窗前有张大圆木桌,桌旁坐着一位姑娘。

江楼掌柜,竟是个姿容昳丽的姑娘。

见我咳嗽,她连忙起身支开了手边的一扇窗,走近了拉住我的衣袖要我落座,收紧袖子在我脸侧摇起了团扇,“没事吧。”

我微笑示意,又慌忙摇头,她的手一直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眨了眨眼,坐立不安,“挺好的,挺香的。”

她直愣愣地看我,目光毫不收敛一寸一寸在我身上来回打量,良久良久才开口:“你就是黑土轩的墨姑娘。”

“对。”我点头,“我姓墨,黑土墨。”

“我知道。”她脸上带笑,还在看我。

我转着脸环视周遭,“您这屋里好看,里外布置得精细巧致,雅观。”

我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随上去,朝天指了指房梁。她看我语无伦次的,先是僵僵一愣,随后竟灿灿地笑开了。我不解其中深意,抿起嘴唇赔笑脸,一口一句说些有的没的,实则早在脚底抹好了油,就等着寻个机会赶快溜走。

“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她越是那样看着我,我越是想要赶快离开,太不自在了。见我局促,她收敛了容色,指了指身后的楼阁,“小店开业迎宾那么大的动静,街坊四邻各路友商都来过,可就是不见墨老板的身影。”

这是怪我不给她面子,跟个菩萨似的请不动吗?

“这几日忙乱,在下初来乍到,俗务缠身,没能抽空前去拜访。虽说家中世代经商,我不是外行人,还是想跟墨老板讨教一二。”她冲我笑笑,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她挨得极近,香气扑在我身上。我手心冒汗,别说认不认识了,连面都没见过还这样套近乎,也不知这人心里在打什么鬼算盘。

我将双手从她那撤出来,叠放在腿上。

她见了便也学我动作,双手从桌上下去,“墨老板如今多大了?”

“十七。”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复又牵住我的手,“我较你年长一些。”

“姐。”我点头,十分恭敬,心中惴惴,带着一丝被香料压制的不安。

“不敢不敢,论资排辈,我是要尊姑娘一声墨老板的。”说话间她又活泛起来,起身朝窗外探去,视线落在我家门楼的屋檐上,目光沉沉。

“墨老板真是英才,小小年纪就成了一家掌铺,能凭一己之力将吃喝生意做得可在城中立足。”

“小本营生,勉强糊口。”我坐在她旁边,从窗户往外看是看不到我的店面的。我要站起来,离那窗檐足够近,才能看到那间漆漆小小的墨色矮楼。

“同为女子,恰好是相仿的年纪,深知从家中脱身出来立番事业的不易。在下今日虽冒昧打搅,却是交贤心切,想要以后与墨娘子常常作伴,互相多帮衬着些。我断不会乱占便宜,遇着什么难处大可知会一声。”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帮的一定会帮。”我点头应和道。

她说话间回身转头,半个身子和我叠在一起,肩膀磕在我身上,两块骨头隔着皮肉和衣料擦出沉闷的响声,最后落在一阵飘渺的香气里。

得亏来了这么一下,在见面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家食肆对面这位江掌柜终于撒开了我的手。

她忽然有些避之不及。

“不舒服吗?”我低头问她,指指她的耳廓,指尖擦她鬓边发丝而过,“您耳朵怎么这么红?”

“别。”她歪头避开我的手。

本是无意,不想冒犯了她。我赶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往围裙兜上抹了两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2章 空山寻桂

江文阁掌柜姓江名依,苏州江宁府江家的千金。名字大约是取江南岸边杨柳依依之意,一听便叫人柔起心生,春风一般和暖温融,跟她这个人对不上号。

江小姐非要留我叙谈,问了许多事情。无非就是四邻和睦与否,打听打听谁跟谁过不去,谁跟谁暗中较劲,谁又跟谁闹到明面上去了……絮絮半晌,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不好与人交游,有些问题答不上来,只好借口晚间食客多,过会儿会忙,内外人手不够,不便耽误,这才打算放我走。

江依自从见了我就冲我笑,想她眉眼和嘴角弯了那么那么久,脸都没笑僵,感叹起大户人家的教养。可我心里明白,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逐利,也清楚她不可能真心待我,于是接过话茬,想要糊弄过去。江小姐不依不饶,要我常去看她。

我幼时遵从长辈教诲,不论秉性如何,与人交往不可太过矜傲。江小姐出身高门大户,理应比我更重规矩才是。可自从见到她直至起身辞别,她从未迎过我,只在阁楼窗边倚坐。最大的动作是站起身来为我开窗摇扇。

说人家怠慢也不是,确实不值得弄什么大响动。

她说话声音冷冷的,巡视坊市的大官挥手下令一样,让人望而生畏,那口音里却掺杂着与她通身气质不大相符的温腔软调。

江南岸的姑娘甜甜腻腻的,惯会撒娇。

江依待我太过热心,热心得有些殷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一直差人给我送东西,有糕点、岭南的瓜果、胭脂水粉和各样首饰,这些日子里有来有往,我们的关系近了不少。曾以不受贵重财物为由退还过几件饰物,她以为我不喜欢,隔天新换一批送来。

起初敬而远之,之后越是与她谈天就越是相熟,她好像很了解我的家乡,小轩里存着几样我自己琢磨出的菜谱和佐料,不知道是猜的还是略有研究,她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江小姐跟我说起走南闯北的见闻,不能说是闯荡,她前二十年走得顺遂,看过许多书,识得许多字,唯一的不便是她右腿有缺陷,不良于行。好在府上富足,家人不让她吃苦,把私塾搬到了家中宅院。谁让她胆子大,不知足,分明能过上足不出户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日子,年岁不大,却执意出门远行。

我本以为这是伤口,不想多提惹得她伤心,她却时常提及,每每说到这些,眼里就闪着光,不甘的,坚定不移的,不屈于旁人排布的,我很是敬佩。人生在世,能安然活着已是不易,各有各的难处和苦楚。我宽慰她,说她已经足够幸运而且优异,这些实在难得,又何必艳羡旁人呢。

她对我说:“外人皆道我好命途,只如此便已倾尽所有,仍不能如愿,潦草度日,荒废前程,哪里还能羡慕旁人。”

我分了她耳后几缕碎发,拉扯着编了个小辫,“世事无常啊,像我这样的,今日生明日死,你够不错了,何必苛求。”

“墨书文你少胡说八道!”她打开我的手,皱起眉头睁眼瞪我,“不忌讳,你才读了多少书。”

“书读多了容易钻牛角尖儿。”我斜歪着上身靠在她旁边,神情浮夸地白了一眼,“先生教你的都白教了,愈发拎不清,死心眼。”

她佯装发怒,拍拍桌子站起身来,作势推我出门,说她屋里可不留外客。我连连点头,嗯着啊着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她又唤我大名,要我回去。我站在门外,江小姐往我怀里扔了一包桂花糕,隔着桐油纸,烫乎乎的。

既是同在一条街的近邻,彻底被江老板收买也不是坏事。她一连送了我好多东西,不乏金银玉石,偿不起的,退还她又不肯,只说喜欢我做的火烧和咸菜汤,我自然应下,礼尚往来,得空就给她做些肉菜汤锅送过去。

北方吃食管饱管足,充增气血,不比南方精细,多少有些出入,看江依吃那么起劲,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流着华北的血。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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