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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死了江凭月,我让她伸一个手出来,我张开两只手,算上她的,三只手,每个手上五根指头,三五才一十五,五五要往上再加一十啊,这都算不清楚。
她醉得不轻,胳膊提不起劲,伸着手就数不清数,我把手按在腿上,她跟着趴下来。用空闲的一只手点着指头数,数了一圈真是一十五。
她犹豫着说是,这样才对。
“我也想让你开心。”她捂住眼睛,手背磕在膝盖上,整张脸埋进去,“你就是不笑,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笑的。”
怎么不笑?我现在就在笑。
“能怎么知道我不笑,抬头看看。”我真的在笑,她这样我笑不太好,神情也许很僵。
“你不喜欢。”她横起胳膊挡住眼睛,“也不在意我。”
她旧时染的指甲褪了颜色,凑近了看,甲面铺了水一样长出原本的样子,指尖开出桃花,花下堆了清雪,爬起来时没注意,磕了手肘,细镯子撞地,清灵一声脆响。
一十五。
她等过我一十五年。
这么作弄她是不是不太好。
闹过火了,起身时颠倒一动,给她盘好的头发便由此散落,瀑布一样挂下来,后脑和肩上多了一圈黑沉沉的光亮,较楼外流水还要深邃的墨青色,泉水浇流层层叠叠打在身上,末尾长出来的发尖蜷成小卷落到垫子旁。
看向我的时候,江依的眼神那样晶亮闪烁。很少见她笑得这样甜,她明明衣食无忧,还总是哭,总是掉泪。
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是去年秋,初秋,那时候刚认识,姑娘家,熟悉起来就有说不完的话,聊起天就停不下来,半夜三更老鼠都回窝里睡觉了我们还在说,说到儿时的事。
前几年不懂事,买衣裳一身粗布,拿手摸都得先在衣角揉两把,不好意思试,鞋上裤腿上尽是泥,给人家蹭脏了不好。拿过来双手撑着裤腰一比,差不多就好。
回来一穿果然大了些,分明能挽起来,可是冬天灌风,夏天沉厚,当啷着不好看。笨手笨脚当起裁缝,拿了把生锈的大剪子咔嚓两刀下去直接截断,捡了宝贝似的将碎布条一圈两圈环在腕上当头绳使。
我还以为自己过了长个的时候,人都说姑娘十一二往后就不长了,不用吃那么多,我那时吃得是少了,就以为再不长了。
可我还是长高了一点。
那条外裤现在挺好的,磨得跟棉布一样,夏天干活穿着特别舒服。露胳膊露腿又不丢人,穿上也挺好看的,反正我觉得挺好看的,就一直这么穿着了。
其实本就该往里卷,压一圈缝起来,裤腿短了再拆开,把那一圈放出来,不至于这样丢人现眼还舍不得扔。更不能拾给小桃,姑娘家穿就要穿新的。
江依听不了这个,还没等我说完就坐起来抹眼泪,她觉得我好可怜,她总是悄悄看我,早就发现了,裤腿老是比人家短一截,风一刮细骨伶仃。
我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怜。只是因为她可怜我,所以才觉得我可怜。
现在她醉得头昏目眩,话也多了,一个字一个字不要钱地往外吐。我们两个笑够了,双双低头,默默良久,林风吹来,江依吐出几声叹息。
我捏捏她的手指,“你冷不冷?”
“方才饮了不少酒,你现在要是……”她趴在我耳边,耳语一句,狐狸一样眨眨眼睛,看着我熟透的脸倒在一旁笑成一团。
“你正经点吧!神仙看着呢。”我让她枕到垫子上,“满身酒气,熏死人了。”
“书文,你真是倒霉。”
又不知所云了。
“不许叫我。”
她应下一声,接着补了一句:“我不说了。”
“不来找你,是不是要一个人喝死在这?”
她笑笑,只是醉醺醺地晃晃悠悠,“不让说话,我听你的,我不说,你又要问话,到底答还是不答?”
躺得歪七扭八,头脑还挺清醒,“算了,不问了,酒醒再问。”
她点点头,掌心抚过我的膝盖,开始絮絮诉说什么。大概是很愧疚,让我受了很多苦,有死而已。
她实在言重,很是恳切,将我的衣带拽过去,干巴巴的嘴唇蹭蹭布料的边缘。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都过去了,明明——”
“明明……”她喃喃自语,鼻尖一酸,用力抱住我,不让我再开口,说什么都不行。
江依像是,活脱脱变了个人。我从没这样轻易地看穿过谁的眼睛,她眼神里的欲望毫不遮掩,尽管已经再三克制,还是轻声问了我好几句可不可以。
为什么问我,不要问我。
她不让人说话,还要问可不可以。我让她不要说话,她却总在说话。
我闭上眼,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总觉得有灯亮着,睁开眼睛,眼前是高高的方顶,门外是暗而未尽的天,烛火一样的暖色是最后一点太阳照出的云彩。
她又落下两行清泪,被我轻轻抹去。
“怎么了?”
江依的发梢飘到我怀中,我听她说,她也不知道。
很难想象她那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两个字概括不完。我以为她是孤高的,谁都看不上,只是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委屈的神情。
“我做错了什么?”我问。
我知道她口不能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摇头,还是摇头,下唇被她咬出牙印,泛白,泛红,再白,再红,我让她张开嘴,手指按在中间。
我说:“你指甲划我的肋骨,胳膊就疼,连着筋呢。”
“对不住。”
“可是书文,我想当你的小猫小狗,你摸我,还能跟我说话。”
有时候分不清她是真的皎皎清月还是那层泉水里映出的虚像。
她扯开我的衣领,换了地方用力亲吻起来。酒气真是很苦很苦,苦得咽不下去。又不能当着她面走开,只好受着,她不该喝那么多酒,我们勤园原本只有一个酒鬼,现在却占了半数。
回去一身酒气,我又是从不喝酒的,陈霜知道,回去该怎么解释。
那双手伸进去,急匆匆地将上衣剥了,她牵起我的手,打在她身上,“你摸,你摸一摸,书文。”
她在这上面见解独到,一身好本事,衣物不能尽然拆下,松松垮垮,留一件清透贴身的虚挂在身前,腿上也不能光着,下摆挡住大腿根,素白的袜腿扯松了挂在小腿上。
一处自山间引下的欢腾活水,细碎波纹冲散月亮的倒影,清泉搅动,涟漪朝我涌来,石岸有新添的绿意。凭月是翠色浓浓。
郊野临江,夜里刮起湿重的风,江依像一卷雪白的绸缎,乘风离地,浮泛飘展。
黄龙入海,几十年一改道,我不信有人一辈子初心不换。可她的钟情,真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膏肓之疾一拖十数年,早就深入骨髓药石无医了。
该怎么办才好。
第33章 濛山夜幕
她从前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
那时我们各自有事要做,我要养家,她是每日看不完的书信卷册,见面时间不多,不至于天天黏在一起。
真正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的天数满打满算不过两三个月。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似乎可以用流水来形容,平淡不生波澜,光阴流走总会留下踪迹,如今回忆起来,是几场堪称滴水穿石的朝暮。
十年甚至更久的时光被这点流水渐渐冲淡。江依有一句话我是绝对相信的,她一定不是从我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喜欢我。
我死了,她才有可能回忆,要等到我死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回忆变得生动热烈,某月某日忽然有了心绪,开始做些从前不曾想过的打算。
那时天还很长,我们还没见过几面,有次出去给人抬东西,记不清是换匾额还是挂绸子,或二者兼有,正够着檐角擦灰,她从街上路过,不知怎么将我认出来了,走到门檐底下抬头喊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登那么高。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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