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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书文垂下头,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外走。

江依叫住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什么都能给你。”

门前的身影停住,原本轻缓的脚步声已细不可闻,“真的?”

江依点点头。

墨书文琢磨着开口:“能不能为我打一副……我母亲有棺椁,我却没有,她曾经祈盼,希望我比她飞得高看得远,出门远行后,纵然身在下流,平日里装作清高,也盼着有人能把我捡回去,我想要个家,可惜……再见时只觉得惶恐,羞愧难言,不敢说什么情分,怕辱没了谁。如今我不在了,江依有钱,就赠我一口棺木吧。”

江依的嘴唇莫名开始发抖,“好说,可我连你的尸首都没寻着。”

“不打紧,就是想要,简单点的,不必太精巧,大一些。”墨书文张开双臂,比划出床一样宽的框子。

江依又问:“你是怎么死的?”

墨书文摇头,道:“记不清了。”

“是我害死你的?”

墨书文又摇了摇头。

江依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拧得血肉横飞,长痛犹如凌迟。她想:报复我,死了也不放过我。几千上万个墨书文摞在一起也不过是个小山丘,她可以轻易踢开,血流成河可以乘车碾过。何况她是活该,旁人何罪之有,被她那样自作聪明地轻易辱没,自比骄矜的红叶,不问土里的细沙。

“那凭什么缠着我不放!!!”她大骂一声,原本稳定的喘息被心脏处传来的隐痛激得无法维系,目光依旧有神,死死盯住那片魂灵,那片真实得宛如生人站在她面前的蝉翼。

江依眼睫垂泪,滴落时,清脆雨声依稀可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灵秀的轮廓没有散去,清辉入室,墨书文的身上落满银光,语气焦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江依合上双眼,凝神聚气,“想让我心生愧疚,想都别想,我一睁眼,你就灰飞烟灭。”

江依睁开眼睛。桌上一只小香炉冒着白烟,一缕一缕上升,打在房梁之后四散而去,湮没在空气中。

江依食言了,她骗鬼,先是拖了两日,不知道好歹的墨书文迟迟不来索命,本以为不照做,恶鬼一生气,早晚找她算账。只是两三年过去,再不重逢。

柳仰回到苏州,陪江依看望母亲,夜里人多,她们在桥边走散,当她从人堆里挤出来时,江依走在街面上,正路过一间棺材铺。

她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看那个匾额和长短不一的木板。白花花的木头肉立起来,一条一条规制齐整,像招魂的幡子。

柳仰追过来,“怎么跑这来了?”

江依望得出神,目不转睛地问道:“你说一个人,她生前与你结怨,死后托梦给你让你送一口棺材,是什么意思?”

“北方有这样的说法,入葬一定要棺材,能聚魂镇魂,早日超生投胎,不然就成孤魂野鬼了,趁着魂魄尚未彻底散去,将其束住,说不定还能再见一见亲人,应该不是邪术。”

柳书文突然笑了:“谁啊,跟你结怨,为什么不入亲人故友的梦,偏偏来你这找不痛快。”

离开棺材铺,柳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想先送江依回府歇息,便嘱咐随行女使将新买的几样东西带回家。江依叫住走在前面的女使,将她腰间那块摇来摇去的大玉坠托在掌心。

柳仰接过来,仔细看过玉石,问道:“陈霜,这是从哪得来的?”

陈霜盯着那饰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在江大人府上。一个送饭的丫头不慎遗落,不过很是奇怪,谁会把这么贵重的物件放在食盒里,还有一点钱,也不怕米粥打翻了淋上汤水。

“什么时候?”江依问。

“好多年了,夏月里吧,您跟我们大人正说话呢,让我们打发走了,东西吃吃就扔厨房里,点心茶跟饭菜都凉了,姑娘们挑了几筷子,食盒最底下藏着玉跟铜钱。”

“等拿上它出去追,还好那个姑娘腿脚不便,走不快,她说若我不嫌沉就送给我。”

江依颔首,魂不守舍。

墨书文真的不再来见她了,最后那场裂变好像在说,我的魂魄只此一片,轻薄无物,不能再来找你了。想到谈论物我两忘,墨书文曾经低下头,闷闷地叹气。

她沉思时的哼声那么长那么微小,如同深埋地底的寒蝉,用尽力气把细小的声响传到地面以上。没有灵魂的人又该如何思考呢,墨书文一身无趣的单薄躯壳。

又一次深陷幻梦,记忆中的画面反复出现,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清晰。对过去的细化,尤其是在人消逝之后对过去的追忆和怀念已经变成了自我塑造的一部分。这段回忆不断去雕刻,翻新,颠覆,重合。

最后在想,这一段那一段,可能真的发生了,也可能是臆想出来的。但这么熟悉这么真实的景象,难道是假的吗?凭什么是假的?

江依读不懂洋文,而立之年从陆格生那听来一个很新鲜的西洋故事。海女是个人身鱼尾的漂亮妖怪,天生一副蛊惑人心的好嗓子,一日浮上水面救了坠海的侯爵,大概从没见过活人,一见钟情,那人醒后却不记得她,回到海底日日夜夜想念,向族中大巫求来了哑药,嗓子坏掉时鱼尾化作人的下半身,她像戴着镣铐踩在刀尖上。后来几经周折,只记得为情所伤都是愚钝,不分人与妖异,化成海上的水沫,一个浪头打过来坠于深海。

沫,气和水搅在一块激荡出来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怎么就化成了沫。

人与人彻夜缠绵一样相隔千里,不说夫妻之间,骨肉至亲都会疏远,互生嫌隙,离别经久,如何确定彼此心意呢,全无灵犀,更不要提血脉牵连。历代帝王世家大族,多少因猜忌酿成的祸事,人心难在相互看透,明知聚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只是两害相权,比这更难以为继无力转圜的境地才真是个要命的火坑。

八双蒲葵扇扑不灭,夏汛连夜的雨好比杯水,梦见昏昏白夜下,中原大地变作棋盘,织女动了手上的梭子,经纬相交划好方格,格子当间是方正的石桌青板,架住一只瓷碗,碗里盛着堆满死灰的眼睛,烈焰夺眶而出,不让这些旧年积攒的哀怨陷于青天白日里。

她记得很清楚。数年前一场夏夜,四周寂静无声,露台前的飞蚊蛾虫被浓烈香气熏得翅膀发沉。江凭月周身死气趴在书案前,提笔写到手都酸疼了,江洲水患,豫中大旱,眼皮悬梁,手肘刺股,天外山雀飞还,窗前野风摇竹。

墨书文支个胳膊在一旁静静陪着,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给你变个戏法。”

来不及反应,也不知道躲闪,眼看那截灌了风的窄袖向前一探,自怀中放飞蝶虫般亮出并好的二指,指端扬到天边擦过弯月一角,蜻蜓点水便缓缓收回了。月亮临边那朵点了墨的黑云被夜风推着游走于天地之间。抬头看过去,眼前霎时炸出大片焰火,灿金火树当空而起,与日月争辉的一瞬间。

墨书文腕子一横,挥扬手臂宛如仙人施法,穿堂风点到为止,像是书上摹写的做佛事时踏云追月的神女,分明挨得极近,忽然之间飘摇远去。

火花凌空炸开噼里啪啦散成一团烟雾,神女无声无息转过脸来,得意写在神色里。大概是很近了,那时她真以为世上会有人单门为自己的烦闷心绪不宁,跑到不知哪处街口遥遥燃起一束花火。

江依问她怎么弄的。

墨书文点点耳垂,“花炮往上飞,到空中炸开有一小会儿,仔细听能听出来。”

一贯无言,说完又想了想,睫毛忽闪两下,视线捻在指尖,大约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只好侧耳偏向那盏缺月,“很灵的,循声辨位,一次都不会错。”

作者有话要说:

陆格生给她讲的故事是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人鱼公主》,版本未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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