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假的!
他又是哪里来的孽种!
“啪”,夏姬扇了他一巴掌。
那也是夏姬唯一一次打他。
夏姬自己也慌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蹲下身子抱住秦异,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说不是那样,眼泪止不住流。
秦异完全听不进去,推开了她,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王宫很大,没有边界。
这么大的王宫,他也能撞见秦王和一个宫女颠鸾倒凤,淫言浪语,不堪入人耳目。
《诗经》中的真善美都是假的,这才是人最原始的欲望,丑陋的欲望,只有色,没有爱。
秦异强忍着不适,逃离了此处,又回到了原点。
原来宫闱之大,并没有他的第二个容身之处。
从那以后,秦异没有再去跟着奚子学琴。再过半年,奚子病逝,托范苒把琴谱给了他。
琴谱,秦异自然没有翻过,却不知是谁不小心收进了他去赵国的行装。
奚子病逝已经五年,这个结却没有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解开。
秦异从箱子里翻出琴谱,当下心中一阵烦躁,想要扔掉,看到墙上挂的清霜剑,决定不如利用一番。
利用《光陵赋》的直接后果是,他免不了要弹这首曲子。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弹琴,无奈琴乃君子之艺。他更不喜欢弹奚子的曲子,可是端阳想听。
端阳那年冬天专门从蔚地快马加鞭回来给他送生辰礼物,为了答谢,秦异答应择日给她弹《光陵赋》,几经波折,最后夏天才兑现约定。
他弹完后,端阳问他《奚氏琴谱》整理好没有,他有没有新学的曲子。
秦异一怔,那不过当时随口一说。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竟然给端阳讲了奚子当年的经历:奚子从奴隶做到秦国的宫廷乐师,曾与一个舞姬两情相悦,却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横刀夺爱。
得益于吕信的教导,端阳对奚子早年的曲折经历略有耳闻,至于琴师与舞姬无疾而终的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端阳听得津津有味,感叹了一句可惜可怜。
秦异不以为然,心中却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语意玩味地说奚子的曲子总有一股苦情,所以其实他并不喜欢弹。
端阳却没有当作一个玩笑听听而已,因为这是秦异第一次和她说不喜欢。
端阳仔细想了一下,说:“琴曲背后的故事,是让人更好地了解这首曲子想要表达的意境。你知道的,其实我不太懂琴,如果事先不知道这些故事,很难听出这些曲子蕴含的细微感情。
“可我始终觉得,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弹出来的意境也不一样,重要的是弹琴的人的心境。我没有听过奚子弹《光陵赋》,不知道他弹的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只知道你弹得意气风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音乐,对端阳来说很简单,“高兴”“难过”就可以概括基调,重要的不是乐章,而是人。
她希望秦异也想简单一点,不要勉强,所以说:“不过,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一直勉强自己做一件事,喜欢的东西也会变成讨厌的。就像我其实挺喜欢画画的,但第一个教我画画的老师天天逼我,我就不喜欢了,就算后来换了一个老师,我还是不喜欢。”
秦异觉得端阳是在为自己没长进找借口,戏弄了一句,随即陷入沉思。
一句话说多了,自己也会打心底相信,这就是暗示,就像他不喜欢弹琴一样。
他真正理解端阳的惋惜,是在星宿湖边。端阳已经做好嫁给霍景的准备,他无由来地想起夏姬和奚子。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他会和夏姬一样。
也许正是那一刻,那些愤怒、不齿、痛恨,都已经放下。
阔别四年,重新回到秦国,至少,他应该亲口对夏姬说一声“我回来了”,那样就算母子心照不宣的和解,而他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夏姬,却只是站在宜春宫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
三个月,重新相见三个月,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
前十三年他生活的宜春宫,彻底变成了一所空落落宫苑。从此,他再路过宜春宫的门口,不会有人站在庭中的槐树下,冲他浅笑。
像小时候抱他坐在她腿上,她带他读书一样,浅笑。
“我小时候读书,很多字不认识,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我读。
“后来习字,年纪小笔力不足,她扶着我的手带我写字。她的字很秀气,每次落笔都会一顿。我也学她,先生就骂我,我就不想跟着她写字了,花了很长时间才改过来这个习惯。
“六岁那年冬天,我掉进水里,也是她把我救上来的。她病得不比我轻,还要照顾我,也是那个时候起,她每逢寒天,膝盖都会疼……”
回忆一点点涌上来,他以之为懦弱的女人,实际上做过这么多事。
为何不一直软弱下去,就那样一辈子守着宜春宫不好吗?
她以为她死,她出生夏朝、和奚子相恋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愚蠢!
愚蠢到他要笑出泪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可能不曾了解过夏姬。
“这就是我会失去的东西?”秦异喃喃自语。
他低头,看见端阳卧在他膝头,已经睡着了,干净的颧骨处,有一痕水渍。
秦异轻轻帮她拭掉。
这滴来历不明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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