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把她揽入怀里,道:“好丫头,不哭了,不光你妈妈这样想,你叔叔、婶子都这么想,你要是把我们当一家人,你自己心里觉得哥哥姐姐比别家的好,就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这么想你的。”
黛玉闻言心里一暖,想道:“有婶子这句话,我也值了。”
宋氏说要给林徥屋里添人,索性给几个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小厮都叫出来看了眼,到了年纪的,问家里要不要配人,是要配家里的小厮,还是赎身自去,都记下来,说是按着轻重缓急一个一个地安排,省得逢年过节的得力的人要走,家里忙不开。配家里小厮的,婚事上主子自然要给几分体面,赎身自去的,念在多年服侍,也能减免不少赎身银子。大丫头们要走,小丫头们自然要一个个看过,选机灵、能干的,往几位爷、姑娘院儿里送送,先跟着学一学,要是有资质好的,直接提了上去也不是不可能。一时间家里的下人们得赏的得赏,加月钱的加月钱,漱楠苑没什么变动,丫头婆子们都每人得了一吊钱的赏,自然喜不自胜。
宋氏道:“之后事儿多,没多久过冬了,你们多拿点钱买酒吃,指望你们好好干活呢。”连王嬷嬷久见世面了,亦啧啧称叹:“不是缺这一吊钱,实是从前没见过这样做派的主子,钱多钱少一回事,把人当人看不容易。”
丫头们就算家里想着要配人,也多是在家里小厮里挑挑,倒没几个要赎身出去的,因而宋氏同黛玉合计了一下,竟也无需再让牙子去再买人。黛玉道:“我在苏州的时候,听说有些人家家道中落,但是也不愿入了奴籍的,可以签契做长工、短工,既然咱们家也不拘着下人的身契硬逼着他们留在家里,亦可请些长工呢。”
宋氏道:“你也说了,来做长工的,多半是家里出了变故,又不愿入奴籍的,但是有些人,生就生在咱们家,祖祖辈辈都那么教他们的,他们都不觉得做奴才有什么不好,亏在‘见识’二字了。”
黛玉这才知道为何有些丫头明摆着着长大了就要走的,婶子还执意要提她们,原来看重的是“见识”二字,想着雪枣的好心办坏事,倒是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又想道:“雪雁霜信她们两个不愿意走,倒不定是贪图什么‘副小姐’的名分,想着在这儿不用多辛苦,她们多半是知道我的脾气,舍不得我。只是她们既跟了我一场,少不得要给她们谋划谋划。”心里倒暗暗有了计较。
“说起丫头,你现在还想着紫鹃吗?上回同这次都不肯再添人。要是只用的惯她,也不是没可能,文杏她们说,紫鹃跟她们提过家里人,说是家里其实也没几个人了,把她哥哥一并赎回来就是了。”
黛玉道:“婶子误会了,我倒不是用不惯其他人,实在是我那院子里也没那么多事要人做,那天我还跟锦荷说呢,原来浇花喂鸟的都是鸣香,现在说是雨椿没事做,变成她浇花,雨椿喂鸟,再添几个人,岂不是连花都得分类浇?”她的确是觉得锦荷替代不了紫鹃,倒不是觉得锦荷不如她,只是那个时候,外祖母家人来人往,却只有紫鹃一个人能陪她说说话,情谊难得罢了。她也是有父母的,黛玉想着,紫鹃这丫头也是奇怪,跟了她一场,也没落着什么好处,月钱不如袭人也罢了,那边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能干忠心,却没什么人夸她,如今去了宝玉院子里,倒是听说直赶着上去了,可见那一家子眼里,进了宝玉的屋里,才是真正的“大丫头”呢。
紫鹃同她推心置腹惯了,临走还牵着她的手说:“不怕姑娘笑话,我非是怕林太太的人过来,挤了我的位儿,我怕的是桑鹂、霜信这些姑娘从小用的人,要是姑娘跟她们比跟我好了,我多难呀。”又把从前不敢说的,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没了,姑娘好歹替自己的未来想想,这边的林太太看着是个好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姑娘自己不能去提,王嬷嬷去跟太太商量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觉得臊就拦着。这事还得计较呢。听得黛玉又气又笑,又哭又喘,好不容易才送走她。
即便是如今想起来,她也忍不住有些心酸地想:“从前日子太苦了,弄得紫鹃明明是看我这里已经稳妥,不需担心了才走的,临了还要替我操心一回。”
宋氏在账本上勾了一笔,给林滹的两个姨娘也加了月钱,黛玉粗粗一算,只这回下人们赏的、加的,就是不少,都走公中的账,不知今年入的能不能赶上出的。宋氏笑道:“莫担心这个,咱们家的几个园子里的收成还没入账呢。藕舫园的花草、米酒一向能入不少,那里竹子多,入冬的笋同梅花后的梅子,也是一笔。”
富贵人家谁家没几个庄园养花养竹?却只一座藕舫园。有“青梅煮酒,方配雪里探花”,有“冰上独钓,得四五肥鱼,炖二三冬笋,享一午快活鲜香”,说到底,凑个余兴罢了。
“你叔叔寿席上诗会输了,可要连着两场做东,你可打紧些,”宋氏道,“你嫂子和馥姐是要管我要题的,你叔叔偏心阿徥,限韵总向着他,你当真不要?”
黛玉听说只林徹一个不知题,越发地高兴起来:“婶子千万别告诉我,我正想试试自己呢!”
第46章 46
林滹官居四品,国子学博士算不上什么要职,然细究起来,多少勋贵子弟要从他手上过去?他外甥尊贵,又乐意亲近舅家,儿子亦争气,五十是整寿,喜事大家伙儿都乐意来凑个热闹,是以来贺寿的络绎不绝,当真门庭若市,喧闹异常。
黛玉想着来客众多,得有人接应着,嫂子身子不便,少不得她早起操持。宋氏道:“若需要你那么早起来,那前几天咱们不白忙活、布置了?前头有林盛,后头人来人往,也有他媳妇盯着。你都安排得那么细致了,他们俩还能出差池,也不必被人叫这声大管事了。便是有什么事,他们自己也能先拿主意,你安心睡着。”
馥环提前回来给叔叔贺寿,虽是最近关于她婆家的风声不大好,面上也看不大出来,闻言只笑道:“怪不得婶子对我没好声气,妹妹这样子勤奋,显得我当年又懒又呆的。”
宋氏嗔怪道:“你还有脸说。”她当日同馥环说开了,又听了儿子、侄女儿的劝,说是再不管馥环的事了,如今果真不再唠叨,只是命人打扫好畅意居,好让不省心的大侄女儿住得舒服些。
倒是黛玉,想到每回姐姐回来,姐夫不说亲自接送,也总要派人跟着的,这回馥环归家,身边的丫头婆子、外面的小厮车夫,俱是自己的陪嫁,不觉有些担心他二人是不是除了什么事。她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然事关馥姐,忠勇侯夫人提起的时候,不觉听了一耳朵。原来皇商夏家——今年韵婉嗅不惯的桂花就是他家的——的一家之主去了,族人未免心有不轨,那夏张氏一介寡妇能操持诺大家业,自然不是好惹的,把脖子往人家手底下凑,直喊着杀人了打人了,闹到了衙门去。正逢云渡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官复原职,怜她孤女寡母的,说了几句公道话,那夏家独女行事也是乖张,正是二八年华,颇有几分姿色,竟因此认定了云渡。夏张氏独守此女,娇养溺爱,凡女儿所说所想,百依百顺,竟真托了媒人去王府,说愿以小女为云渡平妻。云家堂堂王府,自不能效仿那小门商贾行事,使“妻妾失序”,贻笑大方。然夏氏巨富,又只有此女,到底让南安太妃动了心,说夏家心诚,若愿意为妾,他们是万不能拒的。夏家独女愿不愿意委屈自己不提,馥环却是惹了一肚子的火气。
当年林滹尚未得族兄赠资,然几代为官,当今偏爱,也积攒了不少。他视侄女儿如己出,馥环又是嫁进王府,嫁妆陪得自然十分丰厚,万不能让王府小瞧了去。黛玉也是听忠勇侯夫人心疼妹妹抱怨了才知,南安王府那样显赫的人家,如今也是出的多入得少了。逢上大事,云夫人侯氏还有变卖嫁妆的时候。馥环自幼跟着婶子治家理事,自然不如她婆婆好拿捏,云渡纯孝,夹在祖母同妻子中间,也是两处为难。
她心里自然是替姐姐不平,然见馥环状若无事,婶子又当真一声不问,也只能咬牙忍下去了,但晚间宾客散尽,自家人围炉团座,煮酒小酌时,仍未见云渡踪影,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韵婉快人快语,先笑道:“听说咱们姑爷官复原职了,京兆府就是忙,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见他?”馥环面色一白,冷笑道:“白日里应当在吧,只是不曾到后院来?叔叔见着他没?”
林滹平日里脾气极好,此时也见了怒容:“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我到底不是他亲岳父,捞着一声贺词已不容易,哪能要求他说点其他的。”
林徹笑道:“咱们快别说了,馥姐听不得这样的话。连母亲都能落不好呢,如今只是没了侄女婿,改明儿可就连侄女也没了。”
馥环忍泪道:“二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活成了笑话?竟是叫叔叔、婶子为我,这样的年纪了丢了体面、操心劳累的。也不必多久了,我既处处惹人嫌,索性让出道儿来,省得耽误了他家大好前程,天天落人埋怨。”她不惜顶撞婶子,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夫唱妇随,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管他云家显赫还是埋落了呢,只要云渡还向着她就好了。然如今连夫君也想着“重振家业”,心思蠢动了,她原本的坚持,也不过一场自欺欺人。
这话若还是跟着李纨学《列女传》、《女四书》的林黛玉听来,恐怕算离经叛道,要听得浑身战栗的,然如今她只觉得痛快,抚掌笑道:“好极!姐姐何时回来?我同二哥、嫂子各有偏爱,每有争议,也不好总麻烦婶子,姐姐回来,可有个评判的人了。”
馥环看着她,只觉得五味杂陈,从前林家只自己一个姑娘,任性就任性了,如今再这么不管不顾的,头一个要跟着受难的就是这个小妹妹——她还未议亲呢。偏竟是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即便是有点儿害怕,也觉得不重要?
宋氏温着酒,柔声问道:“老爷觉得如何?”林滹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当年云家下聘的礼单你还收着吧?把他们当年给的聘礼归置出来,送回去,也不能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自己好好的侄女儿一转眼成了下堂妇,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没了,他还觉得委屈呢。然也不能留人话柄。
宋氏应道:“当年的聘礼都收在库房呢,何曾动用过?”
馥环亦道:“还要请婶子借张嬷嬷和她儿子女婿给我几天,我也该清点我的嫁妆,同那边两不相欠的好。户部那里亦有不少文书要填要交的,少不得要麻烦二弟。”
林徹自知道姐姐被南安太妃罚着不许吃饭起就嚷嚷着要他们和离,如今已有两年,真到了这一步,亦是胸有成竹,甚至冷笑道:“你且宽心罢,人家如今瞧不上咱们家陪的那点子嫁妆了,说不准还嫌我们小气寒碜呢,户部那里,只怕跑得比我还快几步。”
“二哥!”林徥皱眉喝止,“馥姐既然下了决心,你之前就是积攒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有什么冲着姐夫``````冲着云大哥发去,对着姐姐像什么?”
馥环苦笑道:“你不知道他,他是怕我此刻说得响,回去听大爷两句软话,就抛到九霄云外去,在堵我后路呢。你们也不必这样,大爷也不同以往了。”云家眼看着风光,实际入不敷出,自云嵩被革了职,更是山河日下,外头甚至还欠着不少。若得了夏家资产,方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黛玉冷笑道:“馥姐由他去罢,你且回来,咱们好生过自己日子。”连林滹亦劝道:“叔叔养得你十六年,就养得你六十年。其余也别担心了,多带几个人回去,我怕你受欺负了。”
韵婉倒是没跟着林徹说什么刻薄话,只最后叮嘱了一声:“从前你大哥送给云渡的那柄丛芽刃,你记着要回来。”
丛芽是一把障刀,细窄尖利,林征花了两个月的薪俸才求得名匠打造此刀,但馥环心知,韵婉并非小气,只是有与云渡断绝兄弟义气之意,因而强笑道:“也是,不能浪费了好好的丛芽,待我侄儿出生,还得有把好刀习武呢。”
林家家宴至此,自不算尽兴,馥环又住了两天才走,黛玉亲自送她到二门口:“姐姐早些回家来。”一声“回家”,倒是说尽了心意。馥环心里一暖,嘱咐道:“风大,你快些回去,暖暖身子。”
因张嬷嬷并林复、崔云启都跟着馥环去南安王府了,少了两个能干的管事,下人们难免有些不知所措。黛玉跟着宋氏忙了半日,才打发走松散的来问事的下人,又问:“月钱该发了。崔云启家的支钱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未落,崔云启家的就赶着进门来,先把银两放下:“都对过了。”又问黛玉,“求问姑娘,我方才回来,门房的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是有个叫赵顺儿的,是姑娘身边原来的紫鹃姑娘的哥哥,来替紫鹃姑娘传话的。姑娘知道有这么个人吗?要放他进来吗?”
紫鹃跟了她一场,二人姐妹相处,什么话都说的,黛玉自然知道她家里的事,忙道:“是她哥哥,快让他进来。”
宋氏见她有事,笑道:“你去见他,月钱我发下去就好。”
黛玉自是感激不尽,忙把赵顺儿请进来,赵顺儿也知礼,知道主仆有别,隔着门就停下来行礼,黛玉直问:“可是紫鹃出了什么事?”
原来紫鹃回去的时候,宝玉房里茜雪的位儿空了许久,能在他屋里做事可是好差事,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去,凤姐烦不甚烦,好处照收,只一直空在那里,正巧宝玉自己嚷嚷着要,贾母便让她去了宝玉房里。现下又搬进了大观园,活儿又不重,宝玉又知道疼人,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然而那屋里,麝月、秋纹也罢了,袭人同晴雯两个,却其实有些不对付。袭人是王夫人那儿允了的、已经给了姨娘的份例,不过未过明路罢了,连宝钗都来贺过喜,照理这院子里就该她独一人了,偏晴雯也是个风流灵巧,不愿居人下的,说起话来也不管不顾,把袭人气急了,连宝玉也时常落不是。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偏宝玉心里系着黛玉,瞧她也与旁人不同,时时要问她“林妹妹如何如何”,这要还是小也罢了,她回来的时候宋氏都在帮黛玉相看人家了,这表兄妹又不是亲兄妹,好歹要避嫌,她不过劝了两句,正巧被晴雯听见,只冷笑道:“好嘛,这贤惠样子,袭人可有伴儿了。”所幸袭人不在,麝月能言善道,把她劝住了,然紫鹃想想,只觉得后怕,生怕宝玉拉着她随口乱说的话,被其他人听到了——晴雯自己没有打小话的兴致,然她闹起来无所顾忌的,哪天说出口也不是回事,有心人听到了,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便悄悄地叫她哥哥出来递个信,求姑娘拿个主意。
她家里人自然是骂她蠢,说跟了林姑娘一场,真把林姑娘当主子了?她都回来了,林姑娘还管她死活不成?到底兄妹一场,她哥哥没拗过她,又想着来送个信好歹能讨点赏,到底还是过来了。
黛玉听说了,眼里噙着泪,久久不作声,王嬷嬷也叹道:“紫鹃丫头待姑娘是真心。”
“你回去问问紫鹃,她回去的时候,我婶子说的,替你们全家赎身,现下还作数呢,问问她该主意了没有?好歹脱了奴籍,便是还来我这里做丫头,我也委屈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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