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祖母如此情状,便知大姐姐真的要不好了,登时跪坐在地,抱着已然吓傻的王夫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虽哭过了,贾母却命房内众人把眼泪擦去,特意嘱咐下人:“若有一字风声传出去,可别怪我不顾情面。”又对王夫人道,“娘娘为了家里考量,特意瞒着,一片苦心,咱们切莫要辜负。”
王夫人忙应道:“是。”心里也明白,王子腾已经死了,如今若让人知道元春也不中了,荣国府便要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了,不说别的,就说忠顺王,贾琏那事没讨着好,这之后还能有什么顾忌?更何况如今元春这“病”,比起病来,更像是被人害了。联想起宫里的那些是是非非的传说,若是让人知道元春是败了……便赶忙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照常打理起家里的事务来。
正逢迎春回门,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还有些情谊,命人备饭接待。带孙家婆娘媳妇吃了晚饭打发走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里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贪财好色,她不过略略说上一句,他便又打又骂,说是大老爷使了他五千两银子,将她准折卖给他的,还说原是指望着她的贵妃姐姐能给他寻个兵部实缺,谁知她嫁妆都不够塞牙缝的,“他还说,你别在我这儿充夫人娘子,你家里如今这情形,还想瞒着谁?真当你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成!”
王夫人劝道:“当年你叔叔也劝过大老爷,何曾有用?不过是命罢了。”
宝玉见迎春哭得呜呜咽咽的,也跟着哭道:“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吧二姐姐接过来,还叫她在紫菱洲住着,和咱们兄弟姐妹们一块儿,岂不自在?”
迎春听罢,眼里也难得有光来,王夫人斥道:“又发了呆气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难道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两口子斗牙斗齿,也是常有的事,你琏二哥哥和你凤姐姐这都多少年了,还常有别扭呢,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碰的好的就好,碰的不好的,也没法,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老太太本来身子就不好,你还再拿这事烦她。不许在老太太面前走漏风声,听到没有?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这事,就是你说的。”宝玉只得讷讷赢了。
王夫人又张罗着给迎春收拾屋子安歇。迎春哭道:“方才宝兄弟提起紫菱洲,我倒是还惦记着那屋子,还得在园子里住上三五天,和姐妹们一道说说话,不知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看那几间屋子呢!”王夫人忙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竟说糊涂话。”遂命人收拾好紫菱洲,又命探春、惜春等相陪。一时间,园子里的小姐、丫头们,无不凑去伴她说话,亲热异常。只是三日一过,孙家派了人来接,迎春虽万分不愿,却惧孙绍祖之威,不得不辞别了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往孙家去了。宝玉奉命送迎春回去,心里只悲切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第146章 第146章
黛玉听闻刘遇来找她, 顿时有些惶恐不安。她前日进宫时一时不忍,替贤德妃送了一匣子书给荣国府去, 别说秦嬷嬷了,连紫鹃都怪她做事太任性了。那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到处都有眼睛盯着, 贤德妃摆明了是和谁斗输了, 才有这么个孤立无援的结果。她既然已经回绝了赖大家的, 又何苦再掺和进去?她自己倒罢了, 如今关于太子与周贵妃不和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子原在宫里就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一着不慎就要满盘皆输,她若是连累了太子被人猜忌, 或是树下敌人来, 可怎么的好?黛玉一面不忍养育了她一场的外祖母伤心绝望,一面又知道她们说的是实话, 故而又怕刘遇来问她这事, 又怕他什么都不问,她就更过意不去了。
刘遇是来林滹的书房里找一本讲蛮国风土人情的书的, 竟也没找着,林滹说会请人在各大书局留意,他也没太在意, 说要去看看明珠族姬。
揽月楼里还是原先的景致,刘遇站在书架前略看了看,也有些讶异舅舅家女孩儿们上学的专注, 怕是自己几个堂兄弟屋里的藏书都没有林表妹多哩。
黛玉立在一旁等他开口。她案几上还有替二哥代笔的《玉山亭》的手稿,没来得及收起来,只匆匆放在最下面,此刻生怕刘遇看到了。虽平日里自喜文采,更高兴自己代写的那几章没人女子的词作若是流传出去,对自己和家里的名声都没有好处。别说如今她又身份特殊,多的是人想挑出她的错处来,以此攻击林家甚至太子了。
“听闻舅舅这几日在寻琴弦,想是妹妹的琴坏了?我正巧得了几根丝弦,给妹妹换弦。”刘遇说完,便有小厮举着一个小木盒上来,果然是已经养好的琴弦。
黛玉知道,哪有那么多“正巧”?太子殿下自幼学的是帝王心术,如今又开始学土木、律学、财税等,于器乐一块其实没什么兴趣,底下人便是想奉承他,也不会由此入手,多半是他自己开了口去寻的。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把自己给元春递信的事儿和盘托出,若是要挨骂挨罚,也认了,若是他原先不知道,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好的:“我前日进宫时,替荣国府的史太君问了问贤德妃娘娘的病,贤德妃娘娘给了我一匣子书,我想着她时日无多了,那书当给她娘家人留个念想,就送去了荣国府。”
“嗯。”刘遇随口应了一声,又问,“有人因为这事难为你了?”
黛玉忙道:“并不曾。只是我知道这事做得莽撞,特向殿下赔罪。”
“多大的事儿,有什么值得说的。”刘遇笑道,“贤德妃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朝贵妃,她要给你什么东西,谁拦得住?况人都到了这份上了,就是想给娘家托个话,也是人之常情。要是真那么严重,皇后娘娘都不会允许你把那书带出宫去的。”
黛玉听他说得随意,总算放松下来似的喘了口气。
刘遇又道:“方才你桌上的算筹,好是好,不过是二表哥送你的罢?他的手大,这些算筹也重,摆起来又占地方,你拿几根不打紧,要算什么大数件就不行了。回头我找人给你打一套轻便些的给你。”
黛玉忙道:“我不过是学着玩玩,现在的这套算筹已经很够用了。殿下日理万机,很不必为了这个费心。”
“有套趁《孙子算经》呢,妹妹学这个,并无坏处。若是有不会的,不妨去问三表哥,二表哥在这上面的天赋并不如三表哥。”
黛玉抿唇一笑,应了下来。
刘遇也不便久留,略说了说话,就要告辞。黛玉送他出漱楠苑,他却忽然回头道:“对了,《玉山亭》里的曾女侠,虽然到处都说
她不会死,甚至连太后都说,若是曾女侠死了,她就不看了,但我想着,玄机客还是按着自己的初心写她的故事为好。”
黛玉呼吸一窒,几乎要背过气去。曾女侠是林徹忙碌,来不及写话本的时候,她心血来潮随意写的几个小故事里的人物,同《玉山亭》的主线有些联系,但是又关系不大,并不会影响主线,她的确是有让曾女侠战至绝境、力竭而亡的打算,但是刘遇怎么会知道?不,应当说,他已经知道了《玉山亭》现在是她在写了?这事她连秦嬷嬷都不敢透露,因为必定不合规矩……她悄悄地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刘遇,这位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隐隐约约有了男人身板的殿下,如今眉目含笑,说不出的风流俊逸,在树荫下略歪着头看她,光影斑驳间,显得分外游刃有余。
“有些东西二表哥写不出来,他天生顺遂,这辈子没尝过孤苦离别。你放心,我替你保守着秘密。”刘遇说完这句便起身走了。留黛玉一个人愣怔着站在院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其实也是个自幼没了母亲的可怜人,她悄悄地写在《玉山亭》里的那些隐喻,他竟然看懂了,而且轻描淡写地说,可以按着她原来的想法继续写下去。这比那几根琴弦更难得,更珍贵,也更叫她心神不宁,情绪万千。
到晚间时,东宫果然派了人来,送了一盒算筹给黛玉。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而是一盒打磨得圆润光洁的竹制算筹,刘遇还送了两套算经来,并附信一封,说这两本算经里有几条颇有意趣,黛玉无事时可以试着解一解,打发时间。
王嬷嬷听说刘遇并不曾因为元春之事责备自己家姑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又偷偷地同紫鹃道:“也是稀奇了,便是寻常人家,就是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也主张女孩儿学些女红针线的事儿就罢了,姑娘这儿又是读书,又是学算学的,太子殿下不仅不拦着,还由着她胡闹,可真是难得了。”又有些担心,一旦刘遇对黛玉的痴迷劲儿过去了,黛玉的这些特立独行的爱好在他那儿,会不会变得碍眼了。
紫鹃笑道:“太子殿下身边什么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女孩儿没有?他要是喜欢那样的,也不要咱们姑娘了。”如今既然黛玉不忌讳提起刘遇了,她自然也大胆了一些,原还担心林家为了馥环大闹了那一场,会影响姑娘说亲,谁料到竟有这样的福分,还是太子正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她刚刚到黛玉身边,看着她因自己初来乍到,就惹出宝玉的病来,险些砸了那玉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地抹眼泪的时候,何曾想过,这个小小的、刚刚没了母亲的女孩儿,会有这样大的造化!便是荣国府阖家的骄傲元春,都没有这样地顺利呢。但是一想到元春此时的情状,她又不免担心起来。元春可是自幼被老太太培养着,一心往宫门里奔的,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黛玉素来是有些多心的,进了宫,可怎么得好?倒是太子殿下,如今看来,还算体贴周到的。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听见黛玉叫她,忙走了过去,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我想着,二姐姐出嫁也有几天了,算算日子,也回过门了,那位二姐夫,都说不是个好人,你们还让我不要空口白说,坏了他们夫妻的情分,如今这么些天了,到底是不是好人,也该知道了。我在二姐姐出门的那天答应了她,得了空去同她走动走动的。如今我也不知我算不算得空,你明儿个和茜雪一起去一趟孙家,把今年的新茶去给二姐姐送两罐,就说我问她好。”
紫鹃笑道:“我明儿个就去。”
黛玉又叫住她:
“你私底下问绣橘或者是二姐姐的乳娘,别让孙家的人听见了。”
紫鹃忙道:“姑娘放心,这点事儿我还是知道的。只是姑娘,要是表姑奶奶真的过得不好,姑娘预备着怎么办呢?”
黛玉也犯了愁,迎春到底是贾家的女儿,被贾赦做主嫁进了孙家——和她这个林家女儿的关系其实并不大,她也没什么理由去强出头,只得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不过是像大嫂子说的,摆摆谱儿,给二姐姐撑撑腰,要是孙家还不听,也只能告诉外祖母,让她去管管了。”
紫鹃道:“老太君眼下怕是没有时间管表姑奶奶的事了。”
黛玉知道,如今元春病危,贾母定是心急如焚,可是难道迎春不是她的孙女?遂道:“不会的,我清楚外祖母的为人,她最是体贴孙儿们的,先前不管,也只是怕有什么误会。如果真知道了二姐姐过得不好,怎么会不管不顾呢?”
紫鹃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道:“姑娘放心,我明儿个就和茜雪一起去孙家。”
次日一早,紫鹃和茜雪伺候黛玉梳洗完毕了,便去了孙家。林家与孙家隔了半个京城,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日上杆头了,孙家下人却还懒懒散散的,听说她们是太太的表妹派来给太太送东西的,也没什么规矩礼貌,挥手就要赶人。紫鹃喝道:“好大的胆子!我们家姑娘是皇上亲封的明珠族姬,品级与郡君相同,难道哪家郡王府派人过来,你们也是说赶就赶的?”那门房才眯着眼睛看了她们两眼,见她们穿着、打扮均是不俗,连送她们来的马车都富丽堂皇的,才去通报。迎春果然命他速速请她们一见,门房不情不愿的,放紫鹃和茜雪进去,嘴里仍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迎春:“使什么太太威风呢,还当自己是国公府出来的不成?倒学起别家太太交际应酬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
茜雪隐隐地听到了,拉了一把紫鹃的袖子,紫鹃咬牙,轻声道:“先别吱声,我们见了表姑奶奶再说。”
她心里也犯嘀咕,便是迎春性子再怯懦、管不住下人,她也是这孙家明媒正娶的太太,父亲还是正三品的一等奖军,何至于这门房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她了?但见了迎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屋子空落落的,什么摆设都没有,迎春身上穿的还是旧衣裳,也没什么首饰,明显地消瘦了不少,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见到她们俩,眼泪止不住地流,只是看着屋里的婆子,不敢开口。还是绣橘开口,把那两个婆子支出去了,她这才握着紫鹃和茜雪的手道:“想不到你们姑娘竟然还记得我,我嫁过来这么久了,你们是头一个来看我的。”
紫鹃原还想问问迎春过得怎么样,此刻也不必再问了,眼见着是不如何的,便问道:“表姑奶奶回过荣国府么?那边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吗?就没有派人来敲打一下表姑爷?”迎春道:“回过了,老太太如今病着,并不敢拿这些话去烦她的心,二太太也知道了,陪着哭了一场,留我在紫菱洲住了三天,劝我忍着,说过几年,姑爷回心转意了就好。”
人哪有那么容易悔改的?贾赦都多大岁数了,不还是那副老样子。紫鹃在心里嘀咕着,又细细问迎春怎么回事,迎春却只摇着头道:“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是我的命罢了。你们姑娘能记得我,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说出来,不过徒添伤心罢了。”急得绣橘在旁边跺脚道:“我的好姑奶奶,林姑娘难道是外人?她如今身份不比往常,说话只怕比那边凤奶奶都管用,好容易有个人愿意来管管你的事,你不和她说,闷在肚子里作甚?”迎春却只流着泪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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