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温摇摇头。他知道孙策治下百姓不少,但具体多少,他并不清楚。贾诩对毌丘兴使了个眼色,毌丘兴早有准备,上前一步,在阎温面前坐下,从案上取出几份公文,依次摆在阎温面前,一一解说。阎温听了几句,就明白了贾诩让他看这些公文的用意。窥一斑而知全豹,由这些公文,他可以推算出孙策治下诸州的户口变化,不一定精确,却粗略可观。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据毌丘兴分析估算,孙策治下五州的户口可能有四百多万户,过天下之半,远远超出了天子和袁谭控制的户口,尤其是江东,这些年的户口一直在增加,兖州、司州、青州甚至关中的百姓大面积的逃亡,有很多人应该是去了江东。
孙策行王道,天子行霸道,王道爱民,霸道愚民,高下判然,百姓的逃亡是单方向的,关中就是典型的例子,百姓逃亡太多,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从凉州招揽百姓入关中定居,弥补户口不足。如果不放弃霸道,行爱民之王道,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不会缩小。
比单纯的户口多寡更重要的是孙策不遗余力的抑制豪强,计口授田,他吸引的户口都是耕地的百姓,留在原籍的都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看起来户口也不少,但天子要从他们手中得到钱粮绝非易事,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一点,不用毌丘兴说,阎温也清楚,他做并州刺史的这几个月绝大部分时间就是拜访各家家主,商量、妥协,千方百计的筹集粮草,供应天子的大军。相比之下,孙策藏富于民,满宠在豫州征召二十万郡兵,几乎不用孙策提供一粒粮食,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免除今天秋季的田租、算赋。孙策轻赋薄敛,这些损失对他来说非常有限,不会动摇根本。
阎温越想越不安。王道、霸道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孙策行王道,治下五州俨然已是王道乐土,大河以南皆是影响所及,百姓扶老携幼,不远千里地赶去豫州甚至江东,兖州虽然还在袁谭手里,却已无可使之民,司州情况也差不多。如果不是被山川阻隔,冀州、并州也难以幸免。
没有户口,没有人耕种,就算有良田也只能荒着。没人耕种,就没有粮食,拿什么来和孙策对峙?时间越长,对孙策越有利,就算不打,天子和袁谭也支撑不了太久。
“先生,陛下也知道霸道不可久,但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若能中兴……”
贾诩看了阎温一眼,笑着摇摇头。阎温讪讪的闭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这些话没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贾诩面前,说这样的套话只会让贾诩认为他是朽木不可雕。
“汉家本王霸杂用,事急从权,去王而用霸,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可是伯俭你再想想,关东、关西对峙,论士马之强,孰更占优?形势于谁更急?为何孙策行王道可久,天子行霸道却应不了急?”
阎温眉头紧皱,沉吟良久。这也正是天子着急的地方,行霸道本为救急存亡,对峙绝非天子所愿,如今天子顿兵于河内,袁谭顿兵于兖州,并非不想进攻,而是不敢进攻。天子也知道等得越久,机会越渺茫,这才想请贾诩出山。如何进攻取胜,打破这个僵局,才是天子最想请教贾诩的问题。但贾诩的分析只是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并没有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听起来,贾诩似乎已经放弃了,不想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想劝他们也放弃。
“先生,难道……大势已去,革命在所难免?”
贾诩不置可否,呷了一口茶,又思索片刻。“伯俭,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还望伯俭能为我解惑。”
“请先生直言。”
“你上次对我说,希望我能为凉州想一想。可你们如此支持天子,于凉州何益?秦有关中之地,又行耕战百余年,大小百余战,伤亡近百万,方一统天下。如今天子行霸道,以凉州百姓为兵,欲行秦之故事,你们有没有算过,以凉州的户口能支持几年?就算天子中兴,又能剩下几个凉州人?”
阎温眉头皱得更紧。“依先生之见,又当如何?”
“你们欲入朝为官,如今已入朝矣。凉州百姓欲入关定居,如今已入关矣。知止不辱,知足不殆,你们是不是该适可而止,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做更有利于凉州。”
阎温心中骇然。贾诩的话说得很隐晦,却不难理解。贾诩愿意见他,不是想帮天子,而是为了凉州——当初他也是这么请求贾诩的。如今天子已经给不了凉州更多,只会给凉州带来死亡,他们就没必要支持天子了。从凉州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从君臣大义来说,这是背叛,有悖气节。
贾诩从来就不是朝廷的忠臣,他没有这样的负担。可他们是天子信任的大臣,亲手提拔的年青才俊,如何能背叛天子?
“先生……”
贾诩抬起手,轻轻地摇了摇。“伯俭,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一腔忠义,想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我年轻时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老了,没有这样的雄心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况且大势如此,纵使高祖、光武再世,怕是也无能为力。心尽如此,你也不用勉强我,我很快就要回凉州老家去了。临行之际,有几句话想对天子说,烦请你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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