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这个字大多时候指的是安逸、舒适，有的时候也有形容人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含义。”

“好矛盾啊……”

“嗯……好像是有点，哈哈，可能是我有点贪心吧，当初取名字的时候，我既希望小逸你呢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安逸，但又希望你能与众不同。”

“虽然平凡地过一生没什么不好，但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能过得不平凡……”

打着伞、穿着一身白裙的女子蹲了下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宛然一笑，眼神温柔至极。

“不过我现在又觉得……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妈妈就很知足啦。”

……

刚睡醒的时候脑袋有点沉。

尹逸睁开眼，还没缓过神来，迷迷糊糊地就被人偷了一个吻。

“生日快乐。

眼前这张放大版的俊脸对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薄唇上扬，狐狸样的眼睛有些慵懒地眯起，五官精致，轮廓分明，明明是一张妖孽的脸，但此刻表情却非常温柔。

尹逸又轻又缓地眨了眨眼，眼神还是有些茫然。

刚醒的时候，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带着水汽，这使他此刻看上有些无辜，也有些呆。

这副表情对他来说真是难得一见了。

昨天晚上这家伙在他耳边吵了半天，说“十二点之后再睡，他要第一时间对他说生日快乐”。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人昨晚一直在他耳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小时没停，然而最后却起了反效果。

尹逸头一回发现，程陌的声音比熏香和白噪音还好用，他听了十几分钟就开始昏昏欲睡，简直是极致催眠。

于是他半阖着眼，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嘱咐了一句：“我睡一会儿，十二点再叫我。”然后双眼一闭，开始不省人事。

眼睛闭上后的下一瞬，各种碎片式的梦境一拥而上，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实梦到的，那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然而在这片混乱中，大脑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他不敢真正放松。

就连身体都像是在提醒着他十二点这个时间点一样，离十二点还差几分种的时候，他的意识真的从梦境脱离回归现实了。

柔软的床铺，温暖的体温，受重力影响的下陷感……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在他的感知里变得真实起来。

虽然醒是醒了，但尹逸也不想睁开眼睛，就这样懒懒地躺着不动，任由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道短促又轻微的“嘀嘀”声，然后立刻就被关掉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来攥住他的手指，扣在他的指缝间，身后有一个声音贴在他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

尹逸勾了勾嘴角，手指轻轻向下扣，然后安心睡去。

……

——————————

今天是尹逸十八岁的生日，过了今天之后，他就正式成年了。

刚好在昨天，他和程陌的录取通知书一同寄到。

送快递的小哥哥咧开一口大白牙，说：“恭喜考上大学！”，尹逸微笑着回了句“谢谢”，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

那位小哥哥接过水后又说了句谢谢，仰头灌了一口，然后顶着一头的汗火急火燎地开着小电驴继续送通知书去了。

因为今天他是寿星，所以尹逸在昨天的时候就被三个人轮番强调了今天一整天都不能进厨房。

于是现在，这个家里料理水平最高的人此刻正坐在厨房外的小吧台前，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着厨房里面混乱得像是西方抽象艺术的画面。

程昱烬虽然自己料理水平不错，但是一拖二带两个厨房小白就有点吃力了。

尤其是这两个厨房小白还强烈要求自己必须、至少、起码要做一道菜。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水平，来打个下手都已经是凑合了，还要做一道菜。

真当做菜只要把东西弄得能吃就行了吗？

但这两人一个是他爱人，一个是他亲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就只能硬着头皮教了。

虽然前些天的时候，程昱烬已经教了好几遍基本做法，也让他两实际上手操作了几遍，但真正制作的时候，状况还是层出不穷。

连在一旁围观的尹逸都看不下去了。

“爸，你要是真剥不了番茄皮的话，可以不用剥，我不介意的。”

“还有鱼，你要是不敢处理的话，可以让程叔叔帮你先切一下，或者直接买现成的鱼片。”

但是尹斐然倔起来的时候连尹逸都拦不住。

“不行！我要自己来！”他一边语气铿锵有力地说着，一边又往上卷了卷衣袖，表情如临大敌。

一旁的程陌看上去倒是游刃有余的，起码动作看上去还像是那么回事儿。

——如果忽略他手边凌乱不堪，仿佛生前遭受了残忍虐待的一堆食材的话。

山药、豆腐、豆奶、鸡蛋、面粉、白糖、盐……

尹逸盯着他那堆食材和工具，看了半天都没看懂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靠在门框边，有些不放心地说：“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要是你实在手痒想玩刀的话，要不先去房间里玩会儿枪战游戏？”

程陌微笑：“绝对比切菜来得爽。”

“……”

自从前些天自己挑着过去的一些事告诉了这人后，也不知道这家伙对他存了什么错误印象。

尹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后回了一句：“虚拟游戏没有实感。”

他向前倾从一旁顺过了一把水果刀，在手中转了转，又返过身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西瓜，拿在手中当着这人的面“咔嚓”一下干净利落切成两半，瓜瓤鲜红，淡红色的汁水慢慢流了下来。

“还是现实有意思。”

他的表情冷淡，漂亮的眉眼透着些许凌厉，看着有一点无情。

汁水顺着缝隙慢慢留到了手心里，尹逸有些嫌弃地蹙了蹙眉。

他放下手中的刀和西瓜，刚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就被人捉住了。

眼前这人一点一点慢慢舔过他的手心，把所有的汁水舔舐干净，抬起头的时候，嘴角还残留着一点鲜红的汁液，衬着脸上那个笑莫名有点邪气。

“下次用砧板切，小心切到手。”语气温柔至极。

尹逸沉默地看着他用湿纸巾又重新擦了一遍他的手，动作仔细轻柔，终于把刚刚心里那点别扭和不自在压了下来。

其实他一开始学做菜的初衷并不怎么美好。

并不是为了某个人，或是自己，品尝到美味的菜肴，他会去学做菜纯粹只是为了发泄。

不管人类作为食物链顶端把烹饪这一过程粉饰地有多么美好，都不能改变这本质上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支配和杀害。

切，腌，炒，煎，贴，烹，炸，焖……其实每一个步骤都能对应上某种酷刑。

尹逸一直觉得在“折磨”这一命题上，人类真的是有着非常伟大的天赋。

切菜的声音，煎炒的声音，油炸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他发了疯地对这些声音上瘾。

每天他都会把各类食材分类摆放开来，不厌其烦地挨个处理，腌制，剁碎，切片，切丝……水锅里煮，油锅里炸，蒸笼上蒸……

他会在一旁掐着表去记录，几分钟的时候哪些食材会变软，哪些食材会变脆，最后的味道会变成什么样……就像是在实验一样。

他的奶奶，尹夫人第一次看到他拿刀的时候吓得不轻，但是第二次的时候，她就在站在他旁边，语气温柔和缓地教他不同的食材该怎么切，鱼要怎么腌制。

他的厨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增长的。

几天前的时候，尹逸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寄件人是尹欢，备注那一栏写着“物归原主”，末尾还加了个微笑的小表情。

尹逸把信件拆开，里面是一个蓝色封皮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病历本。

他把病历本拿出来，抖了抖，里面纸张有些旧了，发出“敕敕”的响声。

尹逸笑了，他就算不翻开来看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因为那是他的病历本。

“刚好。”他看向一旁的程陌，把病历本递了过去，微笑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再过几天就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了，要反悔请尽快。”

程陌垂眸看了眼本子，目光上移，看着眼前这人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无害的模样，也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内容。

“我不看。”

“你确定？”

“我等你自己亲口告诉我。”

“你就不怕我永远都不告诉你？”

“这是你的自由。”

“还有，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程陌上前几步，俯下身。

“你觉得我会比你好到哪儿，嗯？”

嘴角边的吻干净轻柔，耳边的声音却低沉喑哑，像是发着狠。

“你要是病人，我就是比你更无可救药的人，你要是犯人，我就当你的共犯，咱两谁都别想摆脱谁。”

尹逸又轻又缓地眨了眨眼，轻轻笑了，抬手环过对方的脖子。

“也是，怎么看我们都是半斤八两。”

……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白露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

像是有预感一样，大脑告诉他今晚不能睡。

在听到抽屉的响动后，他从小床上爬起来看向对面，刚好撞上了他母亲惊愕的表情。

但是她瞬间表情就放松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以一种非常缓慢的语速说道：“睡不着吗，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出去倒杯水。”

他假装没有看到刚刚被她藏在身后的药瓶：“妈妈，我去倒吧，你继续休息。”

回来之后，尹逸就继续躺回了床上，装成一副困倦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的妈妈希望他是睡着的，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睡着了。

凌晨时分，他侧躺在医院冰冷的床板上，双眼盯着面前漆黑的墙，颈侧那个之前被白露咬伤的伤口现在又被他抓破了，鲜血慢慢从皮肤里渗出来。

可是他都知道的。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他的妈妈已经回不来了……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嫂子那天晚上原本是要自杀的，用安眠药。”尹欢垂眸，盯着茶几上自己的倒影。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又放弃了，最后只是吞服了几片，没有达到致死的量。”

夏梦薇抿了抿唇：“所以最后还是只是意外……对吗？”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中间有很多因素导致了这个意外，但是大部分都是心理上的，根本没有办法归责。”

“这个因素里面我哥占了一部分，白家那些人占了一部分，还有我嫂子的那个编辑……”

说到这里，尹欢蹙了蹙眉，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那个姓徐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直在私吞嫂子的稿件以别的作者名义发布，私扣稿费。”

“我也是后来看嫂子的手机才知道，之前那女人想借着‘抑郁症’这个噱头宣传作品被拒绝后，给嫂子发了好多阴阳怪气的话，说她的文字都是一些无病呻吟的废话，如果不是因为出版社的宣传，才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她的书。”

“后来那女人甚至变本加厉到瞒着嫂子私底下培养幽灵写手，如果嫂子意外去世了，出版社就可以直接找人顶替她的笔名继续写作。”

尹欢冷哼一声，语气嘲讽：“之后跟出版社打官司拿回著作权的时候可是费了我好大功夫。”

“后来那个出版社直接被我整倒闭了。”

“露露她当时都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那个编辑根本瞒不住她。”尹欢垂下眼，表情有些淡漠。

夏梦薇愣了愣：“那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啊！我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她为什么连你都不告诉啊！”

如果早点说出来的话……

如果这些事能一早就解决的话……

后面的那些事可能都不会发生了。

尹欢闭了闭眼：“我不知道。”

“我后来自己模拟了很多次她那段时间的心理状态，都没成功。”

尹欢自嘲一笑：“上学的时候你们都说我和嫂子很像，就像一个镜子的两面一样，我倾向于理性，她倾向于感性。”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不是完全不一样吗，哪里像了？”尹欢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笑容苦涩。

“我没法跟她感同身受，也没法救她……”

夏梦薇一瞬间哑然，感觉嗓子里像是灌了铅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嫂子是怎么想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编辑，以嫂子当时的精神状态起码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而且我一直怀疑……”尹欢眯起眼睛：“让嫂子那天突发心脏病的直接原因就是那个女人凌晨发的那条信息。”

那条短信上面写着——出版社已经决定了，不采用“千叶”这个名字，你赶紧换，不换就别继续出版了。

——“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