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炼飒然一笑:“不悔”
入仕之初,史余问他后不后悔,唐炼的答案是不悔,如今已经六七年之久,刀起的那一刻,他的答案是——未悔!
刀落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倒在血泊之中。
史余所有的动作都停住,嗓中那嘶哑的声音此时也完全湮灭。
这时袁柳站起身,道:“罪民唐练,贪恋权势爱财成癖,竟与会稽余县勾结以来假挣军功贪污军饷,其罪罄竹难书。但苍天有眼,今日伏诛,以此昭告百姓!”
史余抬起失彩的眼看向高台上的袁柳,嘴角含着讽意抽搐一下,晕了过去。
原来,他早就预料自己赶不回来,所以,他是欺骗却又不是欺骗。他跟他走,云京也好,会稽也罢,他把尸身留给他,让他带走。
是夜,两匹快马来到城下。
城上的士兵举枪大声问道:“来着何人!”
慕汉飞咬牙道:“四品将军慕汉飞,奉太子之令,前来为唐将军敛尸。”话毕,他掏出太子的玉佩,“信物再此,尔敢拖延,速速开门!”
那个士兵听此有些犹豫,这时一个将领下令道:“开门。”
士兵迟疑道:“将军,玉佩怎么可能为信物,难道都不再核查一下?”
这位将领眯起眼道:“此事由我来承担。开门!”
士兵一颤,抖抖颤颤把城门开启。但城门开启后,他立马去了太守府,把这件事禀告袁柳。
袁柳一听有人要给唐练收尸立马抖栗起身,兴奋道:“是不是年纪跟我一般大的人?”
士兵摇摇头道:“挺年轻的,他说他是四品将军慕汉飞,奉太子之令来给唐练收尸。”说着,他脸上露出奸诈,“将军,他拿得可是一个玉佩,太子的信物怎么可能是玉佩。”
可袁柳一听慕汉飞手中的是玉佩,脸立马灰败下来,瘫坐在座椅上,无奈摆摆手:“下去。”
那士兵楞了一下,他不甘心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继续道:“大人可是下令要爆尸三日,此人不仅要收尸,还胆敢假造信物........”
他还未说完,袁柳从椅子上爆起,一巴掌扇向此人,大怒道:“你懂个皮,太子殿下只有一个信物,那就是玉佩,玉佩懂吗!滚出去!”
那个士兵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袁柳,只好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
袁柳狠狠把桌上的茶杯掷在地上,胸膛不断起伏,最后只能丧气地坐在太师椅上,叹气。
“侯爷,史余是除不掉了,但是您交给我的重任,我一定做好!”
快到刑场台,慕汉飞从马背上飞奔下场,他跪在血泊中,用捧过头盔的手捧起了唐练的头,空洞着想起那日离别时他最后问得那个问题。
“老师,这么些年你都过来了,为何突然把师娘推开?”
“因为我不想让他跟着我一起死。汉飞,朝堂之上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自己被陷害至死,而是株连九族。”
牧征鸿拿出骨针与粗线走到慕汉飞身边,跪下身,道:“将军,莫让唐将军再受苦了。”
慕汉飞抬手把脸上的泪痕擦净,道:“知道了。”
是夜,慕佥端起一杯菊|花酒,遥对东南方向,敬了一杯。桌子上放着唐炼给他的信。
“将军,最近末将查到巩家似乎与霄国、质国有所勾结。前几年巩家曾想把孤未江以及其他几条非朝堂与民间明令运航的江流,并意图贩卖大量兵械与金银珠宝,此江多经云北,万望将军小心排查。”
“近日会稽沦陷也十分有疑,但与这件事联系起来再加上当年古生与境外勾结,此处突然发战,便情有可原。”
“将军,末将如今已是必死之人,但末将并不惧怕死亡。天下苦巩家误国之苦久矣,可奈于巩家为皇亲国戚陛下恩宠不倦只能曲之。如今巩家已深陷叛国,此乃推翻巩家之机,而末将身死也可松巩家与敌国之松。身死以全百姓此乃末将之幸,万望将军不必伤怀并施法营救,务必请将军小心搜集证据。”
“死期临近,末将未悔,但有一事着实令末将牵挂不下。末将不才,幸得史余史大人爱慕,这才有了个家。但正是因此,末将怕他出事,故托将军拦他几日,末将已将书信送往云京,不出几日李学士便召他回京,在此期间,麻烦将军对他多加照料,末将感激不尽。在此,敬拜!”
这夜,慕汉飞拿着傅夜朝以父亲名义送来的太子玉佩再次进了上虞城,拿起骨针,一针一针缝起,用宝驹托着尸身来到郊外,把尸身点燃,随后拿出菊|花瓶把骨灰捧进去,埋在了郊野。
这孤郊生起一堆土,前方竖着一个用剑与火生成的木牌。
这木牌伫立着,望着夜色笼罩的上虞城,静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静默不言。
这夜,傅夜朝一身斩衰,捧着一瓶菊花酒,醉倒在假山上,任泪流满枯石。
这夜,史余带着一身红痕来到书房,他有火折点起那盏廊灯中的蜡烛,随后瘫坐在一旁,拿出菊花酒,与廊灯碰一场,喝一口,碰一场,喝一口。
许久后,灯火摇曳,明显是灯芯过长以致火烛不稳。
史余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那把唐练生前磨好的双燕剪,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拿着双燕剪正想把过长的烛芯剪断时,他的手突然一抖,双燕剪砰然掉落在地。
这时,寒风蹿过,把廊中的灯火吹熄,此时正值初一,月未出,夜色深沉的很,这灯一熄,史余眼前便是无边漆黑。
史余怔怔地看向这盏廊灯,不知过了多久,史余才回过神,他蹲下身子把地上的双燕剪捡起,可这双燕剪着实锋利,史余一不小心便被割伤手。
史余也不顾着这伤口,捡起双燕剪,再次怔怔地看向他亲手雕刻这盏廊灯。
可看着看着,史余眼气浮现出几片白意。他攥紧这把双燕剪,呆呆往前走了几步,那发白的柳纹在夜色深沉中清晰地出现在史余的面前。
那时唐练往前走了几步,瞧着这廊灯蹙起了眉头,史余见此,心有些慌乱。他紧张地往前走了几步,盯着唐练紧蹙的眉头问道:“亭柳,怎么了?”
唐练转头看向他,进史余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吓着史余了。他连忙恢复到放松的笑,道:“没什么,就是见这廊灯只有柳叶着实冷清了一些,想加点东西。”
史余放松下来:“那亭柳想加什么,我给你刻上。”话便,他从一旁的草丛中取出工具。
唐练见此,便知史余这是提前准备好工,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满好改进一些。
想到此处,一股暖意涌向他的心尖。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会遇上这样的一个人,何德何能!
唐练走过去把工具从史余手中取过,随后把史余摁在一旁的廊座上,严肃道:“在这好好坐着,不许过来。”
话落,他拿着工具噼里啪啦在廊灯上雕刻着。等他雕刻完成,史余立马站起,从怀中取出手帕擦拭着唐练额头上沁出的汗。
唐练眯上眼,乖乖地,任凭史余给他擦拭着。
等史余擦拭完毕,唐练拉过史余走到廊灯前,自矜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意道:“你看看怎样。”
史余一瞧,唐练竟然刻的是竹叶,他忍不住去瞧唐练,只听他道:“这上好的萧是紫竹所致制,可谓温润如玉。我字柳你字萧,有柳那必要有萧,可萧难刻,既如此便用竹叶代替。竹柳相伴,也不会孤单。”说着,他指向这白意。“而且这廊灯在没有月光下仍微微散着白意,岂不是世事污秽君子仍如玉之理。”
史余的心仆仆跳着,他抿紧了唇,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唐练垂在一侧的小指,见他没有挣扎,这才顺着这一小节手指与唐练十指相握。
两人都看着这抹白意,心中仆仆直跳。
少顷,一场雨倾盆而下。
唐练听着雨打青檐的声音道:“润萧,我们在这听一会儿雨吧。”
史余点点头,这才松开两人沁满汗的手。他脱下外袍摆在廊灯下,取出两坛菊|花酒,两人坐在上面,静听着雨声。
或许雨声太过于安逸,史余的思绪被这雨声拉到两人老后,“亭柳,等我们老了,等战事不再,我们就坐在水榭中,听着雨打莲叶声一起品茶,好不好?”
唐练放下酒瓶,道:“好啊,有你在身边,又听着这雨声,自然是好的。”说着,他转头看向史余,好奇道:“润萧,这是你的愿望吗?”
史余抬头看向唐练,伸手把他的手握住,道:“这是遇到你后我的愿望。”
唐练疑道:“那你之前的愿望是什么?”
史余道:“报效先生,保家卫国。这可以用我一生去践行,并非远不可及,但与你老后品茶,我却不知为何感到远的很。故,这是我的愿望。”
唐练楞了一下,旋即他扭过头看向雨,道:“这也是我的期盼。”
不知为何,史余听到唐练这么一说,他的心倏地绷紧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期盼?”
唐练道:“嗯,是期盼。”
这只能是美好的期盼。
史余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在官场的名声——吮痈舐痔。
史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亭柳,你后悔吗?”
所作所为皆不被理解,污名染身,一切的风骨都隐藏起来,不被人所知。人生在世,要么求权势滔天,要么求名留青史。
这两者你都将失去,亭柳你后悔吗?
雨越下越大,原本就昏沉的天,在乌云遮罩下,更是漆黑沉重。
良久,他听唐练用淡淡的声音道:“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己乎?”2
唐练说完转头看向史余,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此时电光一闪,照亮了史余惨白而颓废的脸,在这白意的柳枝上折射出唐练那时淡淡却源自自心的笑意。
史余抖抖索索伸手去触着柳枝。
他曾雕刻廊灯放在水榭的亭下,在水榭旁种满了柳树。他想留一人一起白首,却终究留不住。
史余慢慢触摸着他亲手刻下的柳纹,在摸到唐炼在旁刻的竹叶时,他终于绷不住,握紧手中的双燕剪,死死抱住这盏廊灯,嚎啕大哭。
这时又是一阵轰鸣,暴泣的雨珠委委屈屈打着青檐,悲怨的声音汇成一首歌。
这歌声是这般唱得:“烛前双燕生,夜深恩爱存。”
可,双燕仍在,夜色深沉,却无人再与我共剪红烛芯,醉卧菊|花廊,听着雨声,把这恩爱存得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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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2来自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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