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春小姐。”席羽忙步上前:“这样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当心着凉。”
听得唤声,裴絮春缓缓抬起了头。可看向一脸关切的席羽,她眼中却空茫茫的,如同对着个不熟识的生人。
席羽心中发急,生怕她受寒染病,急忙奔入内室去给裴絮春取披衫。
院中衣袍窸窣,英岸身影步近,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响起道:“二姐。”
裴絮春扭过头,抬目对上幽静沉寂的一双眸,不过须臾,她脸上怔忪的神情便开始隐匿,视线逐渐清澄。
她抖索着苍白的唇,用干灼的嗓子唤了声:“渊儿?”
裴和渊轻浅一笑,淡声道:“躺了四年。二姐,到底我的身世吓到你了?抑或重生这事,让你一时难以接受?”
顷刻间,裴絮春被这话给攫住心神。仿佛被一把利刃不偏不倚捅入心腔,撬开熬顿甚久的隔世惊悸。
而裴和渊,则如捕鼠的猫儿静静立着,眼也不错地直视着她,眸中明明无有逼压之色,却令裴絮春掌心隐隐发烫,甚至冒了些津津细汗。
正逢席羽取了披衫出来,裴和渊立直身板,朝他挑眉:“愿不愿听听我的身世?”
“什么身世?”席羽脚下一顿,满脸懵愕。
长睫掩起漆黑双目,裴和渊的声音毫无起伏道:“那便要劳二姐,开这金口了。”
心尖猛地一缩,脊背蹿起飕飕凉意,舌根仿佛浸了黄胆汁,裴絮春整个人如坍架般木坐原地,双腿如灌冷铅,沉得立也立不起身。
明明眼前人一身清晖染袂,立如披月扶霜,端的是个气韵清和的郎君,
可这个人,便是她所有恐惧的源头。
她知晓这幅皮囊之下,是怎样扭曲且割裂的魂灵。
……
残星疲倦,云丝扰着月光。
石桌旁三人对坐,一人好整以暇,一人垂目咬唇,而好半晌后,消化了所闻之事的席羽才喃声:“所以,所以当年老伯爷送裴皇后回大虞,路经江州时遇那水灾,又逢裴皇后早产,便借宿产婆之家,结果被那接生的婆子把孩子给换了?”
裴絮春艰难地点了点头。
纵是时隔经年,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这个弟弟时的场景。
四肢瘦如枯柴,两肩瑟缩不安,目中几多惶恐,几多渴羡,与这高门华堂又有几多格格不入。
而明明,他才是至有贵气的那个。
和渊,日落栖止之处,便是虞渊。
雨夜的偷龙转凤,乡野母女的一时私心,却让真正的天家贵胄自此水深火热,一步步地,走向深渊。
一旁,席羽忽疑惑地问:“可老伯爷为何不直接把他领回大虞?反要转上这么一道,认作自己的儿子?”
这问,由裴和渊代答道:“因为那时,孟澈升正因借兵之事,在大琮为质。”
他口中说着话,双目亦不曾忽略裴絮春陡然发作的寒颤,以及那逐渐收紧的指节。
所谓质子,性命便是攥在旁人手中的,随时有可能因为两国交战或是背盟而死。裴老伯爷不愿让裴和渊陷入那般险境。
而孟澈升,既是享了他的福,便要担起那份险。
席羽愣了愣,继而对裴和渊唏嘘道:“怪不得听你计划去大虞,原来,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裴和渊瞳仁半遮,低声道:“娘子没了,在她回来之前,我哪也不去。”
席羽顿时语噎两息,才又狐疑道:“可你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世的?”
裴和渊并不直接答这话,只露了个耐人寻味的笑道:“这不重要。但你若想知,可问问二姐,她定晓得内情。”
与早些日子时常半笑不笑,总是阴晦怪戾的模样不同,裴和渊现下目光清正眉宇舒缓。邪佞褪去后之,似乎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疏淡清冷的裴三郎。
而席羽正因这古怪的回答而发怔时,裴絮春忽离了坐,“扑嗵”一声,跪在了裴和渊跟前。
“渊儿,”裴絮春喉中哽咽:“我,我对不住你,我,我……”她嗫嚅着,抽泣着,似乎在组织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渊儿,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什么我都万死不辞,今日你就是拿了我的命,我也甘愿把它赔给你,只求……求你原谅……”
席羽吓了一跳。他起身正想去搀,可伸出手时又转念一想,若非裴絮春昏迷这四年,恐怕裴和渊早便回了大虞做那东宫太子,而非仍旧留在这大琮当个落魄伯府的庶子,还经历了落第、恩师身死、失忆,甚至……眼下被娘子抛弃。
双手僵在半空蜷了蜷,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裴和渊看着眼前声泪俱下,无比恳切的裴絮春,嘴角拉了个浅淡的笑:“我那位娘子要与我和离,二姐想要我的原谅?帮我把娘子唤回来,我便原谅你。”
裴絮春愕然一瞬,眼底涌起浓浓的讶异。
一方面因着这相对简单,甚至透着些玩笑的意味,另一方面,则是……
“可你那位娘子,应当并不识得我?”裴絮春目中怔怔然。甚至她对那位三弟妹,也只在病中有些模糊的印象。
裴和渊向前倾了倾身子,润如寒泉的声音,徐徐渡入她耳中。
“二姐曾唆使,甚至助她逃离我身旁,又如何……不能帮我把她劝回来?”
夜色逐渐消融,天光云影交错着,红霞似要碎开。
好半晌,裴絮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她?”
裴和渊迎着裴絮春的目光并不言语,而是伸出右掌来,掌心向下,吊着什么东西在她跟前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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