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已去, 新王继位的消息传到昆边寒宥之时, 已过了九月。
寒宥主事跪在雪地之中, 双手托过传令官手上绑着白色锦布的令旨,沟壑纵横的面上扯动了几下, 眯着的眼睛更显浑浊不堪,只是颤巍巍的对着东边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蹒跚而去。
此时昆边的雪更是终日难停,院内的积雪已然快要没过膝盖, 内中的仆从,熬不过这天寒地冻,前些日子, 又折了好几个年老体虚的。如今,寒宥之中,除了他, 便只剩下四个人了。但这总归无妨, 再过几个月, 总会有新的寺人被送来, 毕竟在这昆边之地,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事。
主事仍旧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面上冻得通红,须发凌乱。他费力的挪动着步子, 费力地一脚一脚的踩过雪堆, 却也没有似往常一般回到自己那破屋之中, 而是径直朝着后园桑洛的居处而来。
自上一次桑洛身边那个叫疏儿的小姑娘因着寻医问药的事儿来询自己之后, 他便再没有见过她二人。但他今日须得亲自来见一见桑洛了。
桑洛仍旧还带了些咳嗽,坐在火堆边上,听得主事说的话,瘦弱的肩膀便微微颤了颤,眼神忽晃,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觉得平常。片刻,只开口道了一句:“多谢相告。”
主事看了看桑洛,只觉得这公主比头一回见的时候更瘦,瘦的几乎只剩下了骨头。脸色也苍白,白的了无生气。如今,听得自己父亲的死讯,便是语气都变得平淡如水,激不起一层浪花。
冰天雪地人情冷淡的地方本就折磨人的心性。
他以为桑洛是已经被此处的冰冻穿了骨头,寒透了心。
主事拜了拜,便要出门。又被桑洛叫住。他站稳步子,转身拱了拱手:“姑娘,还有什么吩咐的话?”
“主事,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桑洛低着头,只是瞧着手中的帕子,眼皮都没有抬。
主事愣了愣,干笑两声:“只是觉得,姑娘该知道。”
“该?”桑洛淡淡一笑,抬眼看向主事,端详了许久:“洛儿以为,在这寒宥之中,早就没有了什么‘该’与‘不该’。况我自来此,已非皇城中人,不知,主事因何以为,我该知道?”
“既如此,那姑娘当小人多嘴就是了。”主事低着头,躬身下拜:“小人告退。”
桑洛点点头,直到这主事退出去,关了门,眼神却一直定在门板上,平静无波。似是方才发生的事儿,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将帕子放在手中轻轻的摩挲,“父王崩逝,举国哀痛。”她长长叹了口气,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只是发着呆,每日对着东方磕头,一日日的过去,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子,更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她被父王逐至昆边,满心委屈,心中怨懑自不必说,更况她一病数月,生死徘徊,若非天可怜见,她恐早已离了人世。可她如今活着,被这寒冷落魄的地方削去了往日的锐气,又被这冷清寡淡的人情折损了昔日的锋芒,如今国令已宣,公主已去,这国中,再无了公主桑洛。她如今哀伤也好,难过也罢,又是因谁哀伤,因何难过?
“外头的风雪越来越大了,眼看,就要入了十月了。”桑洛听得外头呜呜风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抬眼看着桌上烛火,不由得道了一句:“疏儿,你说,我是不是……病的太久,糊涂了呢?”
疏儿一直站在桑洛背后,便是听得桑洛与主事说了这许久的话,都不着一语,她面容之中说不出的悲伤还是忧郁,只是在听得桑洛问话的时候似是刚刚缓过神来,急忙扯了扯嘴角,走到桑洛身边蹲下身子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说什么呢,哪里糊涂了。”
桑洛摇头叹道:“父王崩逝,亲人不再,”她说着,思忖片刻,面上带了几分凄楚的惨然一笑:“本该悲痛欲绝,可我听得这消息这样久了,心中悲伤,又无从宣泄,”她站起身子,双手握着帕子,秀眉微蹙:“我自小便被父王疼爱,吃穿用度皆是国中最好的,便是有什么要求过分了,父王也一样任由我去做,有时候气的急了,也就是呵斥几句,过不几日又会回来哄我。”桑洛说着,眼眶泛红,终究重重一叹,还是落下泪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事事小心。一言一行都要时时注意,万分谨慎。”她吸了口气:“自西迁以后,这状况便与日俱增,愈演愈烈。直至如今,天人永隔,却不知父王临去之时,会否明白了我一番苦心绝非意图谋反。会不会……”她顿了顿,愁绪更浓,许久,才又说到:“后悔……”
疏儿还未开口,桑洛却兀自笑了,苦笑着摇头:“不会,父王一生做过很多事儿,对的,错的,可没有一件是让他后悔的。他这一生,从未有什么事儿,是后悔的。”
“姐姐……”疏儿走到桑洛身边,但见桑洛流着泪,蹙着眉心,苍白的面上掩不住的愁绪,张了张口,却未说出什么,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如今先王已去,新王继位,或许过不多久,新王便能改了主意,接您回去了。”
“接我回去,”桑洛淡然一笑,吸了口气:“国令已宣,难道要再宣一道国令,说王女桑洛死而复生不成?”
疏儿的眼光黯淡下来,却又坚定地说道:“那也无妨,疏儿便与姐姐待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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