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舅父的兵法、铤而走险的藏身之处、还有慕濯的提醒,国师究竟是何人,答案呼之欲出。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发觉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哈哈哈……”林思归低声笑起来,似乎被某个字眼戳痛,神色间陡然划过一抹狠戾,透过散落在脸上的发丝,他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什么“王妃”,顿时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王妃娘娘夫唱妇随,也要跟在下拜把子?或是说……岐王体谅在下孤枕难眠,愿意献出如花似玉的妻子,与在下共度良宵?好吧,看在您如此诚心的份上,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费力地坐起来,如愿望见岐王顷刻间面若寒霜,心中涌现报复的快意:“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点不方便,您不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脱——”
一阵风拂过,他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掉层皮,谁知却是那岐王妃扑到他身前,怔怔地凝望他,眼眸中飞快地凝结了一层水雾,仿佛秋日飘荡在湖面的白纱。
他略一失神,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犹在恶语相向:“王妃娘娘就这么迫不及待吗?难道您嫁给岐王殿下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守活寡?那你可要感谢今天遇到了我,我会让你尝尝何为……”
话音戛然而止,终结在一个温暖馨香的拥抱中,少女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衣衫破烂的肩头,泪雨滂沱,转瞬便淹没了他肩上蜿蜒丑陋的疤痕。
她哭得无声无息,拼命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霎时间,慕濯心神一凛,虽然已经搜过身,确认林思归没有多余的暗器,但却唯恐他再使诈,下意识便要将两人分开。
然而林思归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嘴里滔滔不绝的脏话也消失无踪,愣怔着看了时缨半晌,又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次散去,露出一抹久违的清明。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来到两人身边,拍抚时缨的后背,顺势将她带到自己怀中,复而开口:“林兄,她就是阿鸢,你的表妹,你还记得吗?”
林思归有些懵,无数久远的记忆纷至杳来,在他内心深处一点点复苏。
他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游魂,不知来处,没有归途,直到一缕微光破开长夜,照亮了他曾经的路。
父亲、母亲、妹妹……他们的容颜如同走马灯般掠过脑海,旋即消失不见。
少女从岐王怀里抬起头,他看清她的眉眼,依稀有着儿时的痕迹,却已然出落得明艳照人。
他用生锈似的嗓子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时家缨娘,我的表妹……阿鸢。”
十年前临别之际的话语浮上脑海,时过境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扬起嘴角,低声揶揄道:“你有没有将孩子带来,让我听一声‘表舅父’?”
时缨满面泪痕,竭尽全力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良久,她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轻声道:“我已经不是时家人了,我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与岐王殿下来到灵州。皎皎还在长安,做了荣昌王世子妃,还有弯弯……表兄,你可知皎皎有个孪生姊妹?我们找到她,帮她认祖归宗,她现在是太子良娣。曲将军受封英国公,每天催明微嫁人,但明微不愿相夫教子,只想当女将军,就像舅母一样。”
她一股脑地将妹妹和好友的近况告诉他,仿佛阔别重逢的亲人叙旧,末了,她凝视他憔悴的面容,指尖轻触侧脸狰狞的伤疤,声音轻轻打颤:“表兄,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为何不回家?”
林思归沉默不语,良久,一行眼泪淌了下来。
“回家……”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是有些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阿鸢,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打从他们中了自己人的圈套,被围困在荆州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谁都回不去了。
……
那一天,他死里逃生,身边只剩三人,个个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他想将他们送去就近的镇子上诊治,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仰面瘫倒在密林中的草地上,喘息了片刻,挣扎着爬去河边饮水。
变故就发生在此时,潜藏在暗处的杀手现身,二话不说朝他们袭来。
同伴们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在危急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十余人,最终浑身是血地将那杀手头领按在地上,逼问他们是谁派来。
对方受伤不轻,却笑而不语,断断续续道:“林公子,您若一意孤行,非要回杭州,林家满门都要为您陪葬。林将军给了您什么,何不交给我,如此一来,您或许还能活命。”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他怒极,手下发狠,卸了那人的两条胳膊,“老实交代!你的主子姓甚名谁?”
那人疼得直抽气,却依旧不肯松口:“我也是为您好,您若不信,大可试试,从荆州至杭州路途遥远,您每天都会活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就算您武艺高强、运气绝佳,成功回到杭州,您又如何护得住上了年纪的老太爷和老夫人?您是在拿林家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林思归闻言,脑中飞转,突然想到远在长安的姑父,据说他因有从龙之功,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他定会看在姻亲的份上出手相助。
如是想着,他扬起已经卷刃的长刀,便要将那人的脑袋砍下,那人却大笑起来,似乎看穿他的念头,嘲讽道:“我奉劝您一句,最好别打北上的主意,那条路比去杭州困难千倍百倍,而您进京之后,更是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间沙沙作响,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发觉是对方来了援兵,迅速手起刀落,旋即撑着一口气,纵身跳进河中,顺流潜下。
他是在江南长大的孩子,水性甚好,然而逃脱之后,他取出怀中的信件一看,字迹已被洇湿。
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起初他不信邪,避开大路,抄山中小道往东走,打算尽快赶回杭州,但没出两日,就有杀手缠了上来。
他抢了一人的武器,边打边逃,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加之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一直未曾得到医治,几番厮杀之后,他终于无以为继,身中数箭,坠入湍急的河流。
一支途经该地的商队发现他,将他送去医馆救治,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刚能下地,就迫不及待溜出城。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姑父身上,决定孤身前往京城,那些杀手以为他已死,定会停止追杀。
数九寒天,白雪纷飞之时,他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长安,叩响了安国公府的朱漆大门。
他被当成乞丐踢开,翻遍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宵禁将至,他藏入街边的暗渠,在寒风凛冽中等了整整一晚,才在翌日拦下了安国公夫人的马车。
半年不见,姑母盛装华服,一身诰命夫人的行头,正待去赴宴,见到他,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带去一间空旷的厢房。
他收拾过后,本想见一见表妹,但门外守卫森严,不准他离开半步,要他在这等夫人回来。
林思归心下纳罕,不愿对姑母府上的人动粗,便乖乖回到屋内。
天黑时,姑母归来,两人促膝长谈,他说罢自己的遭遇,跪地请求姑母为父母妹妹做主,借助姑父的权势,将荆州一战的真相大白天下。
姑母哭哭啼啼,得知父亲给他的信件已经损毁,就说要去找姑父商量一番,让他先好好休息。
至于阿鸾和皎皎,时候不早,她们歇下了,只能明日再见面。
他才知道阿鸢被改了名字,姑父觉得女孩家用“鸢”不好,大笔一挥换成了“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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