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她狡黠一笑,“再说了,就算打起来,他未必是我和表姐的对手,还有表兄你在外面守着,我有什么可害怕?”
他被当做潜在的“坏人”,却未着恼,听她和表兄你来我往,心底里竟有些羡慕。
祖父走后,再也没有谁会这么亲切地与他说话了,苏家的几位表兄表姐倒是待他不错,但却难免透露几分基于身份尊卑的恭敬。
他低声谢过,刚要上车,却被少年提起腰带,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车里都是姑娘家,你一个小子去凑什么热闹?”少年振振有词,“你跟我骑马,不然就趴车顶上,你自己选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自是乖乖地坐好,随他们一路出了城。
这少年的骑术甚好,比起军营中的将士们也不遑多让,他想到那位林将军,怀疑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员,唯恐自己暴露,被捉拿回去,若无其事地道了声谢,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拔腿就跑,却听到渐行渐近的猎猎疾风。
饶是他轻功学得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快,他就被对方一把擒住。
“你跑什么?”少年疑惑,“你不是杭州人吧?你可知大路应当往哪走?”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表姐也下了马车,三两步赶过来,探寻地望着他。
“……”他斟酌言辞,神情低落地扯谎道,“我的确不是杭州人,我……我父母双亡,被伯父卖给人牙子,才辗转来到贵地。我被卖给一户人家做仆人,管事的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堪忍受,便设法逃了出来,还请诸位行行好,高抬贵手,给我一条生路。”
说着,颇庆幸自己出宫时没有带行李,衣服都是郑将军在镇子上随手买来,料子普普通通,从外表看,与寻常百姓无差。
三人面面相觑,少年迟疑道:“可你一个小不点,孤身跑出来,打算如何谋生呢?”
少女也有些担忧:“你就不怕旁的人牙子再来抓你,把你卖给更穷凶极恶的主人吗?”
“……”
他一时语塞,最终还是女孩帮忙解围:“表兄,表姐,他都这么可怜了,不妨把他送去舅父的庄子吧,我看他也会些功夫,说不定能被舅父相中。”
说罢,还宽慰他道:“我舅父是杭州守将,收养了许多像你一样无处去的孩子,你放心,有我们林家罩着你,那恶棍主人绝不敢再欺负你了。”
“……”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算是幸运还是倒霉。
权衡过后,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既然林将军的庄子里有很多孩子,他混迹其中,反而比游荡在外更保险,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郑将军绝对想不到他竟玩了一招“灯下黑”,藏身于林家的地盘。
他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却成为往后十年的人生里最弥足珍贵的时光。
……
“我得知你们三人的身份之后,只觉得时文柏脑子被驴踢了,”慕濯收了收手,将时缨抱得更紧些,“把这么好的女儿丢在杭州,却带草包儿子去京城,重金聘请名师栽培。我见过时维几次,确定时文柏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他胸无点墨,压根不是做官的料。”
时缨莞尔:“现在想来,你的说辞到处都是破绽,但我那时候泡在蜜罐子里,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还被你的外表蒙蔽,只想救你一命。”
她有些好奇:“你该不会看多了话本子,觉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一直惦记着我吧?”
“怎么可能。”慕濯啼笑皆非,“九岁小孩懂什么男女之情,我对你念念不忘,是因为……”
窗外雨声不绝,与他记忆深处的江南烟雨交织在一起,远去的画面逐渐清晰。
……
他在林家的庄子里住下来,林将军和妻子来过几次,试了试他的身手,连声称赞,夸他是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林思归也开始跟他称兄道弟,盼着他快快长大,一同上阵杀敌。
时缨和表姐林山月也三天两头往庄子跑,她体谅他初来乍到,又不太熟悉江南方言,总会与他多聊几句话,还在临睡前亲自为他送来一碗乳酪。
那段时间,他日日夜夜梦魇缠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杀死祖父,却无能为力。
他惊叫着醒来,遭到其他孩子的抱怨,拒绝再与他同屋。
她端着乳酪,一本正经道:“我阿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阿娘就会喂她喝这个,我让膳房给你做了点,你喝完它,今夜定能睡个好觉。”
他有些过意不去,想给她分一半,她笑着摇摇头:“我不能喝乳酪,否则会死的。”
是夜无月,晚风习习,吹拂满院栀子花香。
她面容素净、衣裙飘飘,宛如传说中从天宫莅临凡间的仙娥。
林家表姑娘在庄子里颇受欢迎,稍大一点的男孩提及她,都梦想将来能够娶她为妻,他们还因此起争执,互相大打出手。
他从不参与他们幼稚的斗嘴,但某天,他没去习武,偷偷溜去观看她练击鞠,被人发现,他们当即将他围住,说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异乡客,竟敢觊觎表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谁。
彼时他对时缨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感情,只是将她视作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他无边无际的长夜,但见他们理直气壮,仿佛她是他们的私有物品、却被他这个外来者染指的模样,他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与他们打成一团,以一敌多,将他们悉数制伏。
他们关上屋门,不让他进去,他一人在院子里淋雨,却也浑不介意,任由衣衫渐渐湿透。
时缨带着家仆来为他们送端午节的礼物,看到这副画面,忙将自己的伞罩在他头顶,旋即推门而入,将那些比她年龄还大的孩子斥责了一通。
有人告状道:“表姑娘,那小子胆大包天,妄想娶你过门!”
“休得胡说八道!”她难得在他们面前黑了脸,有模有样地教训道,“他才多大,我才多大,谈什么嫁娶?你们不好好练功夫,每天想着如何排挤别人,简直愧对舅父对你们的期望!”
那些人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答,只得向她低头认错。
她拉着他走出门,诚恳道:“他们都是苦出身,没读过书,有时难免口不择言,你不要难过,我说过之后,他们肯定再也不敢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犹豫了一下:“我……我也是苦出身,也没读过书的。”
她怔住,半晌,喃喃自语道:“奇怪,为什么我会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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