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首都,暄气已消尽了,落叶倦懒地沿街漫舞。阴郁天幕从梦里一直延伸到梦外,今天稍迟些应该是会下雨的。
谢舒音的拉杆行李箱颇有些分量,上坡下楼费了些时间,等她终于在室外停车场找到正地儿的时候,一辆白底红头牌照的奔驰大G已经静静地在那等候了她许久。
一个男人正倚在车门上抽烟,烟没有衔在嘴上,只是夹在两指之间任它淡淡地燃着。见她来了,眸光微微一顿,随即捻灭手里的烟头,略垂了眼帘迎上来,默默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谢舒音没急着往车里坐,抬眼望望他,又望望地。
满地燃尽了的烟蒂。她伸指随意点数了一下,竟然有十来枚。
这是等了她多久?
“哥哥。”
她启唇,半扬起脸唤他,伸手在他身侧轻招了一下,“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谢予淮正准备拉开车门,被她一招,动作硬生生地滞了半拍。
她那种轻倩的手势飞快地落下去了,蜻蜓点水似的,并不像是要揪他的衣角。她可能只是掸去了一小撮碍人眼的烟灰。
烟在肺里存得久了,人就想要咳嗽。谢予淮偏过脸,清了清嗓子,而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上车吧。”
奔驰大G驶出机场,平平稳稳地上了高架,速度不快也不慢。
车后座上,谢舒音一手支颐,抵住车窗向外看,同行的车辆渐次超过他们,也有些渐次被他们超过。
尾灯和鸣笛时不时地闪烁一下,世界都上了发条在往前快跑,一页页风景被他们经过,从机场左近连绵的塔台再到远郊的苍郁树林。
“你……”
谢予淮突然开口,试图打破车内的凝寂。
他嗓音很沉,带一点烟灼的哑,后视镜中反射出他微蹙的眉心,似乎这次试探并不算顺遂。
他又轻咳一声,“你饿吗?先去吃饭?”
谢舒音摇摇头,“不饿。”
谢予淮握住方向盘转向汇入岔路,手腕微微使力,一瞬间青筋浮起,眼底仍是暗的,“那先回家?”
“先去翠屏山公墓吧。”
谢舒音仍然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轻声道:“我想看看爸爸妈妈。”
首都城里往往不能确切地看出什么秋天的基调,不过是草木都减了滋润而已,枯叶时时有人清扫。郊外却不一样。那几乎是另一个还未与资本与阶级接轨的世界,一空萧疏,满地零落。郊外的公墓尤其如此。
谢舒音下车时特意打开后备箱,从行李中拿了个小袋子提在手里,因此落后了些许。谢予淮已经大步当先走进陵园,没有跟着指引牌走正路,而是沿着边绕进一处清幽僻静的小园。
依着谢征国在部队的身份,他夫妻二人本来是该放在方麓山陵园的,可革命陵园近些年地皮资源愈发吃紧,自矜些的老干部们就发扬精神,主动申请在翠屏山公墓里辟了块新地。这说起来是融入人民群众了,实则也是团级局级以上领导预留的红专区。
谢舒音收回视线,轻轻笑了笑,小步快走着赶上去。
原来她想错了,没有什么阶级和资本瞧不上荒芜之地。时代发展得太快,那些触角早就已经伸到土壤的每一寸去了。
从栖身之地,到长眠之地。埋在土里,总是不如洒了干净。
园门处岗亭里,一身旧绿色的中年保卫员冲谢予淮行了个军礼,启动按钮,精钢的电动伸缩门缓缓拉开。
谢舒音提着袋子跟上来,保卫员见她是生面孔,便问谢予淮:“这位是……”
谢予淮道:“这是我妹妹。”
保卫员似有所悟,脸上露出不太明显的笑意,冲她点点头。
父母的墓地显然是新修葺过不久的样子,墓碑上嵌着两张圆框相片,像旧时代的黑白色结婚照一样,拘谨又疏离地并在一起。
墓碑左上首挂着的相片里,男人身着军装肃然正立,松枝衬底的绿肩章上缀一颗金星,浓眉深目,不苟言笑。谢舒音对这死了也要正军姿的男人全无印象,哪怕知晓存着血缘牵绊,心下也没有半点触动,淡淡扫过一眼就算是尽了意,旋即转向右侧。
右边是张很普通的中年女人的遗照。略平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五官是一种古典式的含蓄修俊,正温和地笑着,身上穿着件米底素色碎花的衬衫。
相片里的女人要比男人年轻许多,眼角额头都还没来得及爬上细密的褶子,只是多经了两冬的寒风,这张脸略略显得有些褪色。
谢舒音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她的脸,眉眼更清楚,笑容也更鲜明,甚至还能瞧见一个笑涡。
二十七岁的深秋,她终于得到了母亲的一个微笑,即使这笑不独是对着她,而是慷慨地对这座坟墓的所有访客。
谢予淮始终注视着她的举动,见她抚摸其母的相片,沉吟片刻,低声开口:“季阿姨的事,我很抱歉,那时候……”
“哥哥不必道歉,我都知道的。是他不想让我回来。”
谢舒音神情平静,这双和墓中人如出一辙的凤眼里找不到什么深切的追忆之色,只有云影天光辗转,淡淡地映在里面,“而且,那时候疫情也很严重,出入关都卡得紧。我也回不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又自然而然地卡了壳,默然站定在她身侧。眼神撇开,复又调转回来,隐晦地触着她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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