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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娘说到此处,不觉自嘲一笑,又接着说道:“那时候,这龟甲上当真只是这些无聊之事。”

“那这些名字是……?”崔灵仪小心问着。

癸娘闭了眼:“那时,一下露宿街头,被人驱赶,有个小姑娘可怜我,给了我一口水喝。她没有姓,单名一个迟,是个孤女,人皆称她为‘迟女’。为了生计,迟女沿街卖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和她并无深交,每日也只是在街边听她唱歌。她歌声婉转,实在好听。”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辆四驾的马车在城里横冲直撞……她没躲过,当场,被马踏死。我感受到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离,却停在原地,不愿离去。”癸娘说着,竟有些轻微的哽咽。

“我见过了太多的鬼魂,也见过了太多的尸体,本来,我是没有太多惊讶的,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是,我忽然听见她望着自己的尸身,唱起了歌。”

“生而孤兮,无人长我兮。策兮驷马,我身既没兮。我身没矣,人莫知我兮——”

癸娘回忆着歌词,又睁开眼来:“然后,她的魂魄便飘走了。可我心里,却莫名伤怀。路人来来往往,却无人替她收尸,而那四驾的马车也早就不知向何处去了。街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她悠扬婉转的歌声。她在人间匆匆走了一遭,只带来了一阙歌,也带走了一阙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留下,更没人记得她。”

癸娘说着,将龟甲拿高了些。“然后,我便将她的名字,记在这龟甲上。我想,既然迟女生前无人偏爱,死后亦无人惦念,那便由我来记住她吧。”癸娘说。

“后来,这龟甲上的名字,便越来越多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并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皆是生前孤苦无依,死后无人祭拜之人。他们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他们的姓名也会迅速地湮灭在人世间,没人记得他们是谁,”癸娘说着,微微扭头,努力地面对着崔灵仪的方向,“最近一个记载这龟甲上的名字,是许妙儿。”

许妙儿……崔灵仪想着这名字,又沉默着点了点头。“以天之名,为汝作诔。龟甲不灭,汝名长存。”当日癸娘所念,原来是这个意思。

“宁之。”癸娘再度轻声唤道。

“嗯?”崔灵仪回了神,轻轻应了一声。

“你的名字,不会在这龟甲之上。”癸娘说。

“啊?”崔灵仪有些懵。

“因为,我会记得你,”癸娘说着,收了龟甲,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会记得你。有人会记得你,也有人会……会在意你。”

崔灵仪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宁之,你不是孤苦无依,”癸娘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不是因为恩情,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仅仅因为你是你,而我想要如此。”

“宁之,先前的那些事,是我对不起你。细细想来,是我有错,我竟将你的陪伴视作天经地义,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可你走后,我才发觉,原来真正离不开的人,是我。”

“宁之,”癸娘说着,冷静地分析着,“我对你,应当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依赖。只是从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凡人的关系了,因此反应迟钝,却又习以为常,直到那夜,我吻了你……”

吻?崔灵仪猛然抬起头来,刚要问个明白,却忽然回忆起她刚中了傀儡符的那一夜……原来是真的?原来竟是真的?她瞬间红了脸。

只听癸娘继续说道:“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感情,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说到此处,轻轻笑了:“我看出了你的心思,却对自己的心思一无所知。我甚至还高高在上地拒绝你……唉,可笑,当真可笑。”

“虽然,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我可以确定,你在我心里,绝对是很特殊的存在。当世之人,无人能及。”

癸娘说着,顿了一顿,又低下头来。“宁之,”她说,“我如今的确无法给你更多的承诺,但是今日之话,也绝非虚言。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有一句话,如今是非说不可了。”

“什……什么话?”崔灵仪问着,望着癸娘。

“我想要陪伴你,也想要被你陪伴,”癸娘说着,声音渐弱,又连忙清了清嗓子,问道:“宁之,可以么?”

崔灵仪愣了愣,忽而笑了。她没有想到,癸娘会推心置腹地和她说这许多话。其实,就算癸娘没有同她说这些话,她也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了。

若说曹染一事让她学到了什么,无非只有两点:一是要认清自己的本心,二是凡事莫要强求。

第一点,她已经做到了。如今,她也可以学一学第二点。她不必再纠结于起因,亦不必再执着于结果,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便足够了。

想着,崔灵仪抬起手,飞速地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又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身子。她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她竟又不好意思起来。

“宁之?”癸娘亦有些紧张。

“你……”崔灵仪抬眼望了望癸娘那空洞的眸子,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宁之……”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宁之如何?”

“你可以唤我宁之,”崔灵仪说着,顿了一顿,补了一句,“只许你如此唤我。”

第113章 河水汤汤(二)

“宁之,你饿不饿?”

“宁之,我闻到了花香。”

“宁之,如今天气乍暖,但你莫要贪凉,衣服还是要穿严实了。”

“宁之……”

“宁之。”

“宁之,醒醒。”

崔灵仪被癸娘唤醒,睁开眼来,正对上和煦的春阳……还是有些刺眼的。她眨了眨眼,目光微移,便见癸娘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给她扇着风。

这才是梦吧?崔灵仪有些出神,又浅浅地笑了。如果每天都能做这样的梦,她便此生无憾了。

自那夜土地庙前的长谈后,两人再度形影不离。虽然目前关系尚不明确,但崔灵仪想,她们二人之间,如今已无需纠结于虚名,只要能彼此相伴,便足够了。她们不再是糊里糊涂地搭伙赶路,而是认真地选择了对方,在苍茫天地间,做最为亲近的同行人。

虽然,两人也不一定向同一个终点而去。但是,她们总会想办法彼此为伴的。就如癸娘所说,一人如秋水,一人如落叶。总有一人,会无条件地追随着另一人而去。

离开荥阳后,两人在一个小村子里休整了一段时间,才继续上路。毕竟那时正值严冬,而在曹染一事中,两人都伤了元气:癸娘耗费了太多灵力,崔灵仪在中了傀儡符后也有些虚弱。虽然荥阳距离孟津不远,但因担心贸然上路,再遇到事情会难以应对,两人只好停下脚步,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度过了最后几日冬天。

那小村子人丁不多,又地处偏僻,竟是难得的安宁。她们在一位独身的老妪家借宿,这老妪以卖草鞋为生,很是热情,每日里经常一边编草鞋一边找她们说话。

“姑娘们,多大了?”

“姑娘们,从哪来呀?”

“诶,你们不是姐妹吧,我看长得不像呀?”

“不是姐妹,”崔灵仪有些不好意思,但表面上依旧平淡,“是……”

她一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是生死之交,”癸娘替她补充了,“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也不知那老妪听没听明白,只见她点点头,口中叹着:“都好、都好……”然后,她便继续编着手里的草鞋。

“老娘子,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闲聊时,崔灵仪也曾问起过,“这人是我的表妹,如今二十出头,姓姜,也可能自称姓杨。她应当是扬州口音,左手手腕上有个红色胎记。大约三四年前,她曾在荥阳、孟津附近出现过,不知你可曾见过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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