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她喊道:“你闭嘴!”
他噤声,默默地不再说话。
在哥舒似情的记忆里,他好像极少看到娘笑,其实那样绝美的容貌,笑起来可谓倾城。
倒是娘冲他发脾气的次数,随着年岁愈深而愈发厉害。
因而他就更恨谢天枢,那样骄傲自负的一个女子,为了一个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婴孩在大雪之夜降生,彼时梅山雪落,寂静无声。
哥舒似情是第一个用双手抱住那孩子的人。
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哇哇大哭,吓得年少的他不敢动,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坠了地。
从床帏里爬起来的哥舒轻眉汗水淋漓,口唇苍白,道:“给我看看。”
她露出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哥舒似情没有怀疑,把孩子抱上前,哥舒轻眉毫不犹豫地扯下发簪,刺向她的颈部。她的慈悲不过是她虚弱的假象。
他大惊之下,推开了哥舒轻眉。才生产完的女子,浑身无力,经不住他的力气,往后倒去,他抱住那孩子飞奔在大雪里。
他没头苍蝇般一路狂奔,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停下来时,初生的孩子因为畏寒而拼了命地哭,他把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来裹住她,带着她徒步在寸把深的积雪里行走。
他在山上迷了路,被锋利的山石伤了脚。
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一直到醒来时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大惊失色地以为她被冻死了,探到她浅浅的鼻息时,轻轻松了口气。
这么冷的天,他都受不住,何况是这孩子。
他干脆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包住她,赤着胳膊在风里发抖,还要朝她冻得红红的脸吹热气。
到了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由远而近的踩雪声,半晌,声音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他努力睁开被冰雪冻住的眼睫,眼前是哥舒轻眉执了把江上烟雨的油纸伞,一身白衣如送葬,淡漠地看着他。
他忽觉精疲力竭,不想再跑了,苦着脸跟在她裙裾后头慢吞吞地走着。
回到无谢园中,他还是抱着那孩子坐在椅子里,忘记去穿一件衣服。
哥舒轻眉转身而去,没过多久,她把刚刚调制好的毒-药交到他手里,连看也不想看那孩子一眼,对他道:“让她吃了。”
他傀儡一样抬起头,满脸迷茫。
哥舒轻眉好像受够了他不听她的话,厉声嚷起来:“杀了她,杀了她,快给我杀了她!”
少年大哭出声。
很久,他停住了哭,把毒-药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哥舒轻眉缓缓闭上眼睛,像卸去了一件污垢般,甩袖道:“把她扔得远远的,别玷污了我住的地方。”
最终,他还是听了哥舒轻眉的话,把毒-药喂给那孩子,并且把她放在了后山一处鲜有人烟之地。
一整夜他都合不上眼睛,天还未亮,他就跑去那地方,想看一看她。
谁知才过了一晚,雪地里空无一人。
他使劲翻开厚重的积雪,也没在下面发现孩子的尸骨。
他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地方,恍恍惚惚地兜转了良久,莫说是孩子,连一只鸟也未见到,除了满目雪白,无一活物。
那场雪,就这么下在他生命里,冷冰冰的,始终不忘。
石洞外浓云移开,竟是落下了阳光。哥舒似情略觉刺眼,微微避开了眼睛。
仔细算起来,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杀人。
后来便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连那些人的样貌都无一能忆起,却一直记着那孩子通红的脸,和尚未能睁开视物的眼睛。
周梨听完以后,便觉腿脚有些发麻,盘腿在药池旁坐了下来。
她盯着池水,又问了一句:“你真的确定是我吗?也许这块胎记,”她指指肩头,“只是巧合,这个世界上有胎记的人也不少,胎记长在肩头并且是这个形状的,也不是没有吧。”
这样怀疑倒也不是没道理,但可能性未免低到微乎其微。
哥舒似情道:“你不想承认你是哥舒轻眉的孩子吗?”
任哪个孩子听说自己的出生是这样的不祥,自己的母亲还想方设法地弄死自己,恐怕都不会开心。
周梨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我在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亲人。至于其他的,”她仰起头看他:“那些恩怨,也不关我的事吧,反正她也没真的把我弄死,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哥舒似情一怔,被她的乐天弄得愣住,斜起嘴角:“那倒是。”
周梨冲他微微一笑。
当年也许是有人救了她,也许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总而言之,她活了下来。
其实对周梨而言,哥舒轻眉,谢天枢,哥舒似情,在今天之前,这些名字与她并没有感情牵扯,即便是现在听来,也只觉惊愕与不可思议,哪怕是作为亲生母亲的哥舒轻眉,她也不过在无谢园中见过她一次而已。
真的谈不上恨,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牵绊的陌生人,一件久远到她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的谋杀,怎么会恨呢。
她唯一想确认的,是她在这世上原来并非孤独一人,原来还有人与她流着相近的血脉。
从小的流浪里,她实在太孤单了,活得太艰难了。
现在,她忽然很想,很想去梅山看一眼聂不凡。
她转头时看到哥舒似情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心生不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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