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她姿态谦卑极了,像是真正需要巴结着上司的低层将领。
这模样与那日在路边随意而娴熟的挑蔬菜的她一样,看上去都透着那么陌生。
郭蛟张了张嘴,扭头看着凌渊。
凌渊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一息,倏然寒光迸射,他向前一步,右手一伸锁在她颈根上!
长缨如同被铁骨锁喉,力气全贯注于腰身与腿上,勉力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倒。
全身血液都在往头上灌,她眼眶被血液胀得酸痛,想起来那个早晨。
凌晏身受数箭从她眼前滚落马匹,她在自己的尖叫声里昏迷。醒来也是这样的,凌渊掐着她,怒吼着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她眼前闪过一团接一团的黑雾,眼圈胀得疼死了,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记忆这东西就像马蜂窝,你不碰它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旦触及,便再也阻挡不住。
说凌家驱逐她其实也不准确,虽然说姑母在最后一次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的时候,也曾说过与她恩断义绝,让她离开,但凌家并没有真的出手将她赶出门。
所以她走出凌家大门的时候也还不至于真的像条落水狗。
她自行收拾了自沈家带来的东西,带着吴妈秀秀和紫缃出了门。
原本她想回西北,这在当时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当她准备好了之后,结果四面城门没有一道她走得出去,守城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曾与凌晏有八拜之交,没有凌家发话,他们不放人。
凌晏当夜只是身负窝藏钦犯的嫌疑,并没有谁拿到确凿证据,官兵即便是围住了他,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到要就地正法的地步。
他死之后,朝中上下,包括市井百姓,因此便皆知道了这个杀人凶手叫沈璎,是凌家当亲生女儿养了十年的内侄女。他们的英雄,是死在了一只白眼狼手上。
她一夜之间自云端跌落,人人得而诛之,出不了城门,便只能寻地方暂且落脚,但无论是谁,只要知道她是沈璎,回应她的只有冷眼与诅咒痛骂。
她自诩口齿伶俐,但在那个时刻却也无法回应半个字。就像当初凌渊质问他时一样。
她四处碰壁,就连拿着银票去钱庄兑钱,钱庄里认出她,也如同看一只过街鼠。
最后她一掷千金,在城西以贵出五倍的价钱买了座小宅子。
但如此就太平了么?并没有。
她自凌家出来,除了几件父母亲的遗物以及父母留给她的家产,什么也没有带,当时太天真,以为手头有银子,再置就行。
却不知这人世间,终也有她揣着钱也买不到吃喝的一日。
吴妈去买菜受阻,紫缃去赶制寒衣被拒门外,秀秀帮她去请大夫,人家行医济世的大夫,袖子一拂甩到了她脸上。
辛酸,怎么不辛酸呢?
放在如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当初,那是她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境地。
除去日常受阻,原先手头几间铺子也算是退路,却也因为她,生意一落千丈,从日益兴旺到彻底无人问津。
凌渊虽然没杀她,但世人皆都明目张胆地往她命上踩,替凌家在伸张正义。
再换个房隐姓埋名的住着么?谈何容易,燕京城里就没有她能瞒得过去安生住下来的地方。
惨。也是有点惨。
对此不怨恨什么,但也实在不堪回首。
被全天下抛弃针对的日子,真的不那么好过。
最心灰的日子,当然也想过死。
但终还有口气撑着她。
前世里她南下之后到死还算平静,却也毫无建树。
这世里有了雄心,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
可见命运本也是矛盾的,哪里由得你两全齐美。
“不逃了么?”这声音无波无澜,却又透着沁人的寒意。
长缨定了定神,眼前黑雾逐渐散去,她睁眼看到了周围好多双脚,原来,这眨眼的工夫,面前已经围起了这么多人。
大伙在屏气凝神,也有偶尔一两句在替她担心的声音,应该是素日与她有些交情的将领。
郭蛟频频地看向凌渊脸色,但可惜那张如古潭般沉静的脸上,未曾透露任何讯息。
长缨喉头有些腥甜。
她望着面前银甲,勉力压住。
“末将有罪,不敢逃。”
营里女将为着方便戴头鍪,束的都是偏男子式样的简单发髻,脖颈全无遮挡,她察觉到颈上的手指动了一动,然后再过了两息,就撤了回去。
长缨闭眼熬过那瞬间的眩晕,直起腰来。
面前人脸上依旧寒意沁骨,她又勾了头。
凌渊默望了她半晌,带着郭蛟他们进了门。
等到面前声息全无,长缨才极缓极缓地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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