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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