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老油子斗站警的大戏突然有新人物加入。不知哪里闯出几个毛头围住青年站警,现场立即变成一出五鬼闹判官。
候车室过年似的,热热闹闹。
售票员探头,赶紧喊同事去帮忙。再坐下来,看窗口外的杜蘅,同样问题又问一遍。
杜蘅默想一刻,换了个说法。
“我男人。”
售票员又是横打量接着竖打量,最终递出两张票。
什么话到她嘴里都是好听的。
爱人好听。
男人也好听。
陈顺脸上发烧,浑身铁硬,脑子有点浑浑噩噩,一直到检票进站台还没缓过来。
一场激烈的歼灭战发生在他脑子里,“我爱人”和“我男人”在争夺哪个更使之致命,枪管子炮管子打出来的,全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满脑子浓烟。
要完。
她还是头回这么喊他。
她这么说,是不是说喜欢他的意思?
一定是这个意思!
下回要说他是她男人,她喜欢他。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往北的火车呼哧呼哧进站,车头几名工装师傅一锹一锹往炉膛里填煤。
车窗也是车门,包袱卷、旅行包、甚至是光屁股、哇哇叫的孩子都可以从车窗往里丢。
站台上人流又臭又暖。
稠厚的空气臭出十分幸福温馨的气味。
上车后发现是靠窗的位置,杜蘅心跳得很响,行驶十一小时,过一夜,她就能见到嬢嬢了。
窗外灯光昏黄,火车呼呼排气,站警的哨声格外响亮。
车里列车员提着茶壶,挨个车厢走动,左右问着要不要水。
铁丝网外是夜幕中的田野,轮廓模糊,火车轮子重重轧在铁轨上,滚动渐快,窗外景色渐渐变成一道浑厚的浊流,不断向后冲刷。
前路是明确的,没有未知,这不是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没有发成豆芽样的犯人。
杜蘅团着的双手放下,想到陈顺,转头看他。
男人端正坐在位置上,两手捺着膝头,耳朵通红,一副硬邦邦的样子。杜蘅仿佛听见他内心火辣辣的独白。
发觉她看过来,犹豫过后抓起她的腕子,压到大腿上来,轻轻摩挲。
她将面颊贴上隆起肌肉的手臂,他一怔,挨近,用下巴压压她的发顶。等到列车员走过去,车厢静下来,吻才如夜色般温柔又清爽地落下。
以为难以成眠,后半夜还是睡着了。
把自己梦成小人。
梦到嬢嬢教她临二王。
大热的天,三轮车车夫送来冰镇酸梅汤,祖父去饭厅的路上看见,便说:“女儿家未必要写多好的字。”
嬢嬢不说话。
一屋子女人里最识趣的就是她。
家人也好,佣人也好,从来不用话伤谁的体面。有时微笑,有时点头,只有杜蘅知道,这是嬢嬢温和地表示不认同。
祖父走后,嬢嬢说:“总没坏处,王羲之的老师也是女人家。”
嬢嬢从不翻舌。
说自己的话也不踩别人的话。
是个很安静娴雅老妇人。有时静得像一幅画,你想在她脸上看到比较难看的大表情,从她嘴里听到一句伤人的重话,都是很困难的事。
杜蘅梦着醒,醒着梦。
梦与梦的间隙,短暂清醒时,总能感觉到陈顺的手掌托住她的脑袋,等她伏上小桌,大手不时碰触她的发,无声安抚。
在他身边她能睡一个或者半个好觉。
而他,大概一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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