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菊英的讲述中,杜蘅才知道原来嬢嬢73年冬天见过她母亲潘晚吟,大雪天提着礼物上门去求人。
白白冻病一场。
不止嬢嬢,在她和父亲双双转监后,祖父杜晏平是全家第一个学会求人的人。
求人是门大学问。
杜家人不肯学,注定吃亏。
杜家几代人把聪明花费在独善其身上,不入伙,不入任何的伙。苟且平安,躲过国家栉风沐雨的百年辰光,便以为这是个好办法。
自觉谶纬让他无愧祖宗、守住家财的祖父没有料到,杜家最大的祸端会是他的儿子。
显然生儿那日,谶纬骗了他。
分明说是个振兴家学的孩子。
在父女俩被带走后,起先叁亲六眷有的是人一起着急,到后面,听说判了重刑,谁谁都不见了。?
骨节一辈子没弯过的祖父,也不得不老一老脸皮,塌一塌背脊,拎着厚礼走门串户。
往日一口一个“杜老先生”喊着的人,而今将一把年纪的杜晏平晾晒在门厅。
不是打官腔,就是请回吧,这件事不太好办。
可能是礼不够重。
杜家的字画古董是时候派上用场,崔白真迹能换一句“杜老啊,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敢问办法是?
一条大河,浪水这样急,只铺一块石头踩脚,怎么过得去?
接下来的一年,祖父几乎搬空家财。脸皮充分历练过,老透了,面对再年轻的人,再小的官,哪怕官员秘书,他也能厚颜去求,不知廉耻去求。
到最后,传家宝石鼓也给人骗走。
好事一桩哪,干净了。
这下彻底干净。
没了浮财没了敲门砖,满脑子吵闹的念想可不得一一闭上嘴巴,终于不再成日作祟,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是大好的事。
天下事,了犹未了,不了了之吧。
祖父死的时候,眼珠一半在眼眶外。
和续弦妻子说不了了之,你我二人看开吧,其实都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显然没把自己劝好,心脏病才会发作。才会在过年,家家户户备年菜团圆的时候,变成一具坚硬冰冷的尸首。
66年后,雇保姆是剥削,杜家遣散不少佣人,只留过几个用老的。好在旧情靠得住,嬢嬢请他们帮忙,把老宅变卖出现钱,好歹把丧事还算体面地办完。
“后来……”
杜蘅问。
“后来我联系上杜家佣人,知道小姐借住在人家家里,想想还是把小姐接来北京。”
邓菊英不想惹她伤心,没细说。
其实当时的借住是睡在走廊过道。没办法,老佣人自个家七八口人挤在一起,你多一口我少一口,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顾不上。
“像,太像了。尤其眼睛,和明少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邓菊英想说点开心的事,说给杜蘅看样东西,进到屋里,过一会儿走出来,手心展给她看。
是张老照片。
杜家用收藏古董的郑重来收藏照片,叁十多年过去,字迹仍然清楚。
左下角写着很小一行字:1944摄于赴_前。
涂掉的是“美”字。
照片上西装领带的少年是十七岁的杜仲明,杜家大阿官①。
那年他获得美国公使馆签证,以完满惊人的成绩换取远渡重洋的自由,公费出国留学。
太平洋上有一艘大型邮轮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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