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四夜的审讯结束,走出大门的一刻,杜蘅瘫坐在起壳的雪地上。眼睛不能适应光明,始终睁不开,又痛又痒。
一股股冷凉的雪气剖开嗅觉,呼吸道痛到打颤。
下雪了。
很大的雪。
能视物后,见到果然是搓棉扯絮。她在一瞥内完成推断,这里是十八厂区行政档案地下库地面,旁边是正面人物的医院、邮政局,但都距离她很远。
再远一些,铁丝网外那条海晏县的火车轨道,能和青藏铁路接轨。
天地广阔。
把人压得渺小。
像蝼蚁。
她太饿,踉踉跄跄撑起来,奈何饥饿矫健,比她还像个大活人,在肚子里动真格地打起拳脚。
从积雪厚度看,雪下了好几天,下成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每落一脚全是不确定性。当她发现前方墙角有一堆麻袋装的苞谷粉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到十七厂区的粮食站,走不动了。
面对体力上的巨大亏空,吃是唯一的选择。
饥饿痛殴她,她要还击。
起初几口,干涩的苞谷粉真的很难咽,每一口都像钢锉。尽管这样,还是一把把往嘴里塞,让饥饿败狠了。
眼部感染一直持续到苏联设计院文件翻译结束,插队西宁。
送她离开核基地的人是雷鸣雷师傅。
在车上,雷师傅告诉她,这两年她爸爸一直在给组织写信,设法为杜蘅证明清白,两月一次的写信机会固定花费在这里。
现在他的愿望成真,他的女儿可以离开。
有机会,他会把她爸爸的遗物交还到她手里,希望她在插队期间好好表现,争取政治上的进步。
说完,给了她两管红霉素眼药膏。
理论上,雷师傅不该开车送她,雷师傅身上有太多理论外的行为,杜蘅猜不准。唯一能确信的是,雷师傅和她父亲是旧相识。
两人对这份旧相识拒不承认。
陈顺带回的铝饭盒,除1729、汪老师的死亡报告、汪老师的请愿纸条、还有她父亲的遗书。当年汪老师身困东北,单方面想向附近人民医院捐赠遗体的请愿,在她父亲遗书中留有一笔。
时举,他还是称呼汪老师为时举。
哪怕揭批风浪最大的时刻,也没否认过和汪老师的旧情。
“时举的肠病来势汹汹,手术做得马虎,应当怀着极不详预感作出捐赠遗体之决定,盼望手术刀再在他身上划一划,划出对医学有价值的果实。带着请求死去,直到尸身腐败,没人帮他达成心愿。”
“人定胜天的‘人’指的从来是集体,而不是个体。”
“没人能够选择生存时代,活一辈子,不过活个生逢其时。活到了,便挺是幸运儿的样子。”
遗书全篇不长不短,遣词粗疏,平实。
这叁句,是审问的重点。
尤其是人定胜天。
杜家大阿官一生恃才傲物,登发文章,在报纸上和人对骂从来不屑用化名,明晃晃地署上杜仲明或是杜少云,他做不出排队插队的事,文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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