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六年,从漫天风雪走到云破日出。千里江陵无法一日还,她的舟不迅捷,江上的风大多逆转,但到底,行过万重山。
她回家了。
嬢嬢在哪,家就在哪。
二月的北京,出着太阳,风却像刀子。
谁都不在意,冷风一吹,车厢闷了整夜的学生们照样缩脖子,乐呵呵谈天说地,叁两成群拎行李,并肩同行。天可真冷,风好大啊……一句句,抱怨的字面说出祝福语的喜气。天可以尽管冷,风可以尽管大。
杜蘅向来行李简便,她融在欢乐愉快的人潮中,出站。
出站口前人流稠密,满是举着纸牌,问坐不坐车,住不住招待所的招徕吆喝,人声压倒风声。几所大学也举着牌子,学生自然吆喝不过生意人。
大学新生接待站就在出站口对面。
相比旁边几所学校,这里显得有些人丁不旺,几位把关的同学却很为这份“人丁不旺”自豪。
杜蘅找到后,一位女同学请她在纸上填写自己的名字,核对录取通知书,并告诉她,学校的校车就在旁边,可以先上车等待,司机会送他们到学校去。
“杜蘅!”
“杜蘅!”
杜蘅正要回答,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
她回头。
一道身影高举手臂,正穿越其他几所学校学生组成的重重人潮,努力用肩膀开路,向她靠近。不远处还有个不时蹦起来的少年,长年高原生活的皮肤得到北京水土滋润,颧骨完全褪出两块嫩肉,让他看起来像凭空打的腮红。
“妈,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他妈才不等他。
大步向前进。
落在后头的少年一脸走丢孩子的委屈。
戴着眼镜,齐肩短发,仍旧因为长度尴尬总有一边发角翘起。
杜蘅还和当年一样,原地立正。
这回她身后没有豆芽,也没有夫妻俩手抄的两份老报告——《关于1:2核装置聚合爆轰成功产生中子试验之汇总》、《原子弹装置核爆炸试验大纲》。
没有旁人对她有心的测试。
赵瑞珍也就不必再次拿起告报,转身去到走廊,质问一起凑伙做饭的几位同事:谁干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更不必在有人回答,试试这个小犯人看不看机密科研报告之后,把人通通轰走,怒斥对方是想害她家老雷。
那天的炸酱面居然还能吃上。
杜蘅在书房,捧一碗冒尖的羊肉丁炸酱面。帘子外,雷鸣夫人赵瑞珍小声说:“小妮儿,多吃点,看你瘦得。”
小妮儿指杜蘅。
这样的称呼,不该出现在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间。
江教授昨天说的人,原来是她——赵瑞珍。
赵瑞珍一直在北京关注着杜蘅的高考情况。发现物理系赵教授,几名负责新生接待的学生立刻站起身,热情地向师长问好,赵教授很是亲切,每个学生的名字她都记得。
说话间,不时深看杜蘅几眼。
还是那样深刻的眼神,饱含长辈对晚辈,且是寄以厚望的晚辈的眷顾与关照。杜蘅向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她想见见亲人,不跟学校的车回学校了,赵瑞珍表示理解。
小雷追上来,激动地问:“杜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得到杜蘅的肯定后,红扑扑一张脸,不知说什么好,提议给杜蘅带路,话没说完给亲妈一把拖住。
小雷到底没跟成。
从火车站到地铁,再下地铁出站。
直到看见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胡同里打羽毛球,杜蘅突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双腿意外沉重。
自行车修理部边上在剥豆的妇女们在议论,听说谁谁家的老太爷恢复名誉,打新疆回来了,每个月给五十元整养老金。
妇女们说得热火朝天,没有留意面前走过的杜蘅。
高考恢复后,来补课的学生多起来,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孩子。
父母拼命省口粮,用攒下的不多的钱送孩子到两位老嬢嬢这里,多读书,多认字,别跟他们一样大字不识,只能在纺织厂,煤厂,百货商店里出力气,卖血汗。
受过冻,菜要返青。
熬过冬,春花要开好。
院门大大敞着,是两位老嬢嬢欢迎学生的态度。竹竿架子上晒着满满一排干年糕、梅菜干、还有半只风鸭、一串漂亮的腊肉。
每天有叁班学生,多的时候是四班。
家长交的学费变成好伙食,又回到学生的肚子里。
做嬢嬢的学生是幸福的,老妇人慈爱,不吝鼓励,再缺乏自信的人都能在这里收获一份老祖母对儿孙的宠爱。在老祖母眼里,你身上的长处多得很呢。
阳光灿烂,嬢嬢一头白发银光闪烁,眼角挂着慈爱的褶皱。
几个小毛头识字认真,她很欣慰。
杜家老宅洗成眼前朴实小院,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杜蘅放下行李,从阴暗走进光明。
沐浴在阳光下,眼看阳光里的老妇人抬头,向她看过来。在陈旧的目光深处,晃起一股短暂的光辉,微小的反应……可惜很快消散,再次陷入混沌。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她可以陪着嬢嬢一起等眉眉儿,无论多少日月,她陪着她。
“嬢嬢,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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