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覺到自己有些激動,有意緩下語速,控制自己平靜道:「我知道很難,但在朝為官,能因為知其難就不去做事嗎?況且,我想動的不止是稅賦一項。」
嬴淳懿倏地抬起眼皮看向他,雙眸壓得似一截窄刀,眸光鋒利就如刀光。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等著賀今行解釋。
後者如他所願,緩緩道:「縱觀前人歷史,春秋之時,為求便利稅征而廢井田,百姓所有土地數量不一,故履畝而稅。其後耕地為民私有,山林海澤隸屬皇土,初時任民取用只征少量商稅,卻便宜商人而虧國家,故收歸官府從此鹽鐵官賣。再後,為抑制豪強隱匿人丁而設三長制,轄下人口增減,官府皆造冊記載,清如明鏡,故而能按人口均田地,並收兩稅。至今種種,稅賦制度的改變大抵都伴隨著土地與戶籍制度的改變。」
「可見稅收是與地丁掛鉤的,我們現在所徵收的三大稅種,田稅依託於土地,丁稅依託於戶籍,商人不直接依憑二者,卻也要視二者的產出而獲取利潤,再視獲利繳商稅。要想將稅制改好,就不能只著眼於稅制,還要一併重視地制與戶籍制,協調共進。若只單改其中一項,未免不會方枘圓鑿,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進而導致整個變革失敗。」
嬴淳懿聽明白了,提壺再喝一口酒,竟笑道:「你這是想要把整個大宣都翻過來抖摟一遍啊。將要面臨的可不是尋常阻擾,而是通天的攔障,你要翻過去,就是難如登天。」
賀今行依然筆直地端坐著,注視著他說:「我不信你沒有想過要做這些事。」
陽光攀著台階照到月台上,再無聲無息地將他們也裹納起來,掛上發梢,融進眼裡。
「你還是很了解我。」嬴淳懿隨時將玉瓶擱到地上,也坐正了,回道:「但是我以為,在改稅之前,還需要做很多的準備。最要緊的一件,就是要先整頓朝綱,肅清文官內部,將權力收攏,讓人心歸附,再推行變革。上下齊心,方能暢通無阻,事半功倍。」
賀今行皺眉道:「可是來不及啊,邊軍的撫恤要及時發放,戰後的封賞不能拖延,各路州停下的水利與各種官辦營造都等著重啟,江南路先前墊上的軍資需要錢糧兌付,就連我們這些低品級的官員也都盼著補發俸祿。」
「若是要先肅清官僚,莫說全國各州數百地縣,光是京城這一塊地方,這一二十年來,什麼時候清淨過?秦毓章身死,秦氏被逐出宣京,裴相爺上位,王正玄阮成庸等等幾位大人也都面露御前,他們都是你的擁躉,現在的局勢對你來說還不夠有利嗎?」
嬴淳懿道:「這幾位大人之於我,是助力,也是束縛。裴氏累世簪纓積富稷州,王氏也是松江的土皇帝,你說他們這數十年百年來,是奉公守法不曾兼併土地蓄奴養佃戶,還是該做的都做了?他們會支持重新清算田畝與人丁,而沒有任何私心嗎?只要我一提,那麼助力立刻就會變成阻力,若四下都是阻力,又如何能成事?」
他聲音低沉下來,「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握有生殺予奪之大權,只有走到那個位置上才能不受任何掣肘。要秦毓章或是哪一個人死,要秦氏或是哪一族覆滅,都在一念之間,難道你沒看明白嗎?」
賀今行良久無話。
嬴淳懿陪他靜坐半晌,開口道:「你今天來,只當是我請你來,有意拉攏你。」
賀今行心中泛起帶著苦澀的迷茫,作為臣子就不可以嗎?
這一絲情緒轉瞬就被他抹去,他起身告辭,低頭時說:「縱然官低位卑,我仍然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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