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嬴光的話,明夷很平靜地反問他。
「如果沒有,你又為什麼還留在這兒呢?」嬴光不解道,「明大人,我想幫你。」
明夷低下頭,摘去沾在領口的一片竹葉,淡淡道:「留在此間,並非我願,你知道的。」
沒有人會願意在一片混沌里渾渾噩噩待上幾千年,更沒有人會願意在世間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他沒有騙嬴光,畢竟他自己才是那隻被困在歲月囚籠里,不得掙脫的獸。
見明夷這副神情,嬴光認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口了,只覺面前這人膚色愈加蒼白,被濃綠的竹子襯得添了幾分灰敗,蒙上層層塵埃。
他轉頭,目光觸及身後墳塋,掃到碑文末尾那個仍舊清晰的「暌」,又像被什麼刺痛般閃開。
他只聽見自己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你對失照有悔吧。」
從他口中聽見這個名字,明夷有片刻的錯愕。
「你對他有悔,他對你有恨,他不捨得你,你也放不下他。」贏光繼續說道,一個個字從嘴裡吐出來,串成線,都像冰錐一樣砸著明夷的胸腔,「失照你留在這兒,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到頭來還是我多管閒事,一個墳頭上的保安,倒操心起主人家的事來。」
明夷花了幾分鐘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麼,表情陷入短暫的空白。
他抬頭,直視嬴光試圖躲閃的雙眼:「你原來是這般想我同他,又這麼想我與你的嗎?」
傍晚時分,山風還摻著幾分涼意,將竹林擾得蕭蕭不止,讓人更添煩躁。
將那些話說出口後,嬴光就恨不得一個耳刮子抽死自己了。說到底,明夷從未與他說過自己的事,他也不過是像旁人一樣,從史書里窺探揣測明公子的過去而已。他只是芸芸眾生,千百萬後來人中的一個,又有什麼資格去說這些話呢?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很蒼白的一句話。
贏光無措地把頭髮抓亂,心虛地撇開視線不去看明夷。
不知二人還要這樣沉默地對峙多久,他抿了抿髮乾的唇,心裡幾乎是在乞求明夷能再說些什麼,罵他兩句也好。
明夷卻沒如他所願。
鬼的優勢在此時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不想說話的明大人默數三二一,直接原地消失了。
贏光:???
他長達一萬字的道歉腹稿都快打好了,他那麼大一個明大人呢?
變透明後,明夷沒有躲起來。他就立在原地,揉了揉因為抬頭太久而發酸的脖子。
他垂眸凝視自己那塊毫無風化痕跡的石碑。
暌,那個和自己看似同病相憐的孩子。
他曾在失照眼底寫滿仇恨時告訴對方,旬恢不曾有愧於自己,他們是相愛的。那孩子沉默了很久,只有痛苦的表情在固執地說不信。
同大澤國朝廷上下文武百官一樣,失照也不肯相信,他們的王和蘭台令史是相愛的。
直到旬恢有一次同禮官下詔說,不必修合葬墓。他不要那位王后殉葬,只要在一旁再修一座陵寢,供明夷百年之後安身。
那時,原本幾乎連明夷自己,都快要不能相信,旬恢是愛他的了。
又過三年,旬恢下令編大澤國史,一併涵蓋列國史,那是記載明夷的第一本官修史書,也是後人再修列國史傳的主要依據。
如此巨著,關於明夷的那部分,卻並非出自蘭署史官之手,而是由國君親自執筆,逐字逐句推敲出來的。
為了將明夷從一些荒唐事中摘出來,其餘史書也多有刪改。許多事原就與明夷關係不深,刪改之處從宏觀上也大多無關宏旨。在明夷自己看來,卻……
大家修史,講求不虛美,不隱惡。明夷過去編書,總是這樣訓示手下史官。
史筆如刀,最應直書不諱。那些不見天日的日子,他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如泣如訴,說明夷,你身為史官之首,卻犯下兩個彌天大錯。
一則,任憑私心作祟,隱去失照少年時諸多苦難恥辱;二則,放任旬恢為了自己而將史書改得面目全非。
這聲音讓他不得安寧。
贏光將明夷自刎前在編的那套書簡擦乾淨理好了,他卻一次都沒有碰過。明夷不是沒有起過讀續編的心思,只是那冊書又卡在失照的少年時期,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落筆了。
很奇怪,在死之前他都不會意識到這樣的負罪感,直到他看見贏光,這人一連幾夜地不眠不休,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尋覓自己的名字,卻還是雲裡霧裡。
那時他便覺得,自已或許從不是一個合格的蘭台令史,有愧史官之名。之前不覺,大約只是活著的人太懦弱,不願承認罷了。
明夷沒有告訴贏光的是,他學會用手機後,常在嬴光給的網站上搜索自己那個時代的資料。而關於他的時代,由於年代久遠,史料短缺,尚存許多空白。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赞中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