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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光煞有介事地深呼吸幾下,搖頭道:「感冒了,聞不到。」

「好吧好吧,回去煮點薑茶。」明夷無奈垂眸,唇邊卻綴著兩個淺淺的酒窩,「這花真好看。」

臨近年關,湖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有小孩想上去玩,被大人拎著領子提溜回來,指著鼻子好一通罵,聲音直傳到遠處的明夷和嬴光這兒。手舞足蹈的小孩和張牙舞爪的大人,影子被上午的太陽拉得又扁又敦實。

這一點陽光逃過群山遮攔,穿過梅枝掩映,鍍到明夷身上時,嬴光下意識舉起手機。

他按下錄像,後退兩步,朝明夷揮了揮手:「明夷,看我這裡。」

明夷還是不習慣看鏡頭,但這次他學會透過鏡頭,去看很多年後他見不到的那雙嬴光的眼睛。

「我要說點什麼?」

「隨便,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嬴光看著屏幕里小小的明夷,戳戳他的臉對上焦,模糊的人臉這才清晰起來。

明夷頷首,對著鏡頭笑了笑:「這裡很漂亮,我很喜歡。許多你帶我見的新事物,我也都很喜歡……但其實這世上,並無多少比我更陳舊的事物了。所以這些時日,我無一刻不歡喜,無一處不喜歡,見到任何新鮮有趣的,都流連貪戀。這大抵就是貪心了,而嬴光,你是我最貪心的一次索求。」

說著,他又聳著肩,皺起臉甩了甩腦袋,舉動是於王公貴族而言絕不成體統的滑稽:「好肉麻……你還想聽肉麻的,我們回去說,行不行?」

嬴光也短促地發出一聲笑:「誰知道明大人這麼喜歡煽情,說話像在寫詩。」

明夷喜歡說情話,是嬴光早就發現了的,克己復禮的約束下,明夷依舊保有從他那個時代走來的,天然外放的情感表達方式。這樣深沉的熱烈又被與天地爭朝夕的緊迫感放大,才讓明夷這般「肉麻」。

回程的路上,積雪消融成泥濘,明夷卻說是雪在融入大地的身體。他牽著嬴光的手,說起更多自己的曾經。那時的人很難長壽,倒逼得孩子早慧,十二歲的他就要擔任公職,第一份任命是跟隨詩官去采詩。

「那時走到故國疆域北隅,我也見過梅樹,「他回想著那年所觸摸的,樹皮皸裂的紋路,「農人折枝作柴,有個老嫗卻攔著說這是召南篇里的梅。後來詩官在竹簡上刻『摽有梅』,我總疑心那些墜落的不是梅子,是那老嫗少時的添妝。」

父王說詩歌可行教化之職,他與詩官走過山澤鄉野,卻最先看見詩歌原本的模樣——無處不是詩,無物不成詩,無人不唱詩,妻子等候遠征的丈夫,情郎求娶心上人,婉轉的詩歌會從江水順流而下,稻穗與野草都被詩官拓印在冊子上,落成最質樸的情意。

明夷很認真地對嬴光解釋:「我們那時,就該這樣說出來的。」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北方的太陽在正午也給人溜了一段隨行的影子,與融雪的泥濘抱作一團。

他就這樣延續著那一縷原始的,最真實與最赤誠。

這些日子他在樓里讀那些後人的詩,或出於語言本身的進化,或出於文學多年的積澱,遣詞造句無不精雕細琢,愈發華麗的辭藻譜出愈加繁複的篇章,卻再沒有哪一篇能像他少時跟在詩官身後,所聽見的詩歌那樣,在心中留下曠古迴響。

用你們現在的話說,「先秦文學之古拙,渾然天成,不見匠氣,雖然是詩歌文化發展的啟蒙期,其中氣象,卻要後人究其一生來撿拾。」明夷突然切換到學術頻道,令還在悄悄揉捏他手指的嬴光愣了片刻。

好在嬴光早已習慣他的跳脫。但這次,嬴光沒有配合明夷探討嚴肅的話題。

他緊了緊牽著明夷的手,那句「究其一生」還是刺進了他心底。

此後,他又何嘗不是將究己一生,都在撿拾明夷存在過的影子。

這時他才明白,知與行之辯為何值得爭吵數百年。當時忍不住一定要與明夷表明心意,是他不合時宜的知易行難。現今要他只爭朝夕,他做到了,卻還要說這一句行易知難。

明夷拍拍他的手背,抹去他發梢積壓的水汽:「肉體凡胎,總不必苛求。」

豁達如莊子,一次鼓盆而歌的長歌當哭後,尚有另一次為知己的逝去而傷懷。

他問嬴光:「中午吃什麼?」

「我泡了米粉,做南方菜,不過應該不是你那時候的南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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