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未反應過來,樹上的雪忽然簌簌落下,他正站在樹下,那些雪直接灑了他滿頭滿身,冷得他一個激靈。
轉身看去,那個少年正站在幾步外,手上拿著一個石子。
只是一個石子,便讓滿樹的雪落下,足見他功夫超群。
姬贏下意識後退一步,眨掉眼睫上的雪,並未開口,轉身匆匆向宮外走。
那少年卻跟了上來,他不緊不慢走在姬贏身後一步開外,冷哼道:「方才孟明視那樣羞辱你、羞辱晉國,你怎麼不回嘴?你們晉人都這般沒骨氣?」
前邊就是宮門了,姬贏加快了腳步,幾乎跑起來,他不想同這個不講道理的人走得太近,他身上的淤青還沒散,手上的腫還沒消,滿身的雪。
「咚!」
姬贏腿一軟,重重摔在了地上,手臂先支撐在下,一陣劇烈疼痛,腿旁落著另一塊石子,少年手上空了。
「無趣,」那少年拍拍手上的灰塵,走了過來,看著趴在地上的人,道:「你當真是和你父親一模一樣,膽小無恥,貪婪懦弱。這只是個警告,你記住,等有一日秦滅了晉,我會殺了你。」
姬贏的身體細細發著抖,玉簪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節,長發散了下來。
他拖著受傷的腿,低頭慢吞吞撐著地爬起來。
「你聽到了嗎?」
那句倨傲的、不耐煩的話最後聲音弱了下去,他看到了姬贏的眼睛。
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布滿血絲,他靜靜看著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屈辱與憤恨,仿佛只有惱怒,那種「你害我摔倒」的單純惱怒。
少年以為他是裝的,皺眉盯了他片刻,就見他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不會與秦國為敵,」姬贏扶著右手手臂,拖著傷腿繼續向宮門走。
小質子的黑髮靜靜垂落著,隨著走路輕輕擺動,站在原地的桀驁少年聽到他語氣平靜地說:「我只是一顆用來制衡兩國的棋子罷了,自知早晚會被廢掉。諸國紛爭,與我無干,秦晉之交,向來不是區區一個質子能左右,你就這樣告訴穆公,告訴百里孟明視,告訴你們秦國上下君臣子民,若是看我不慣,不必等到攻破晉國那一日,現在就殺了我。」
他停步,帶著滿身的碎雪,於寒氣逼人的凜冬驕陽下,側身看他:「小將軍,我怕疼,不如一次給個痛快,別這樣磨我。」
……
夏侯汋撿起一支梅花玉簪,遞到姬贏面前,問:「這個喜歡嗎?」
姬贏抬眸看他,輕輕說:「汋,我現在的頭髮很短。」
戴不起髮簪了。
夏侯汋將髮簪放下,拿起另一串琉璃手串,道:「這個呢?」
姬贏看著那串晶瑩剔透的綠色琉璃珠,輕輕牽著唇角,抬起了手。
夏侯汋將手串放在他的掌心,拿錢付了帳。
轉頭時,見姬贏仍托著那個手串,輕笑道:「我遞給你的,不用怕有陰氣。」
姬贏:「幫我戴上。」
手串微涼,碰撞在蒼白纖瘦的腕上,襯得肌膚如玉,溫柔如水。
那雙手骨節勻稱修長,只是沒多少肉,醫生氣色不好。若是千年前,這樣的人,該有何等風姿。
……
那年他才十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看著銅鏡里的自己,覺得一天一個模樣,後來他都有些恍惚,認不出與自己相對那人是誰。
秦國的日子依然如初時一樣,穆公善待他,臣子百姓厭惡他,好在,那個小將軍自那日起,沒再找過他的麻煩。
他也沒再見過他。
十三歲那年,他已經較十歲時長高一大截,容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下人為他束髮時,讚嘆道:「主人容貌奇美,怕是公孫子都在此都要遜色幾分。」
姬贏拂袖,將銅鏡扣下,閉目不再看。
銅鏡與木案碰撞,發出一聲悶響,嚇得身後的下人噤若寒蟬,不敢吭聲。他動作更加謹慎,餘光小心打量公子圉的臉色,只見見他神情淡漠,眉宇間似乎有一股子說不清的厭惡。
姬贏厭惡這張臉,多少次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都是像在對著另一個人。他心裡想著,那個人是否現在依然與他長得極為相似?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呢?
秦國的春夜下起了雨。
姬贏穿著黑色寬袍,坐在大殿門口看雨,樑上雨水濺在他的衣袖上,他怔怔仰頭看,看到一隻燕子停在樑上,梳理著羽毛。
他心情忽然有瞬間輕鬆,撐著膝站起來,想要細看看,那隻燕子卻好像受了驚,拍拍翅膀,飛了。
燕子有翅膀,可以飛去任意想去的地方,不像他,永遠被困在方寸之地。
他那時忽然想知道燕子要去哪裡,心裡像是一片荒原里長出了綠草一樣,想要生出兩雙翅膀,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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