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毛皮並不熱,反而涼絲絲的,不像我,在外面曬了一晌午,皮膚都有點燙。
我的臉在它身上蹭了蹭,也知道不敢吵醒奶奶,跟它一起偷偷在菜園子裡玩。
我把捉到的蜜蜂餵給它,它低頭嗅嗅,張開嘴,吃了。
然後我又捉了菜青蟲和蝴蝶。
奶奶出來的時候,我正拿著一朵蒲公英餵它,它有一會兒沒張口了,我正哄它。
奶奶一聲呵斥,我手一抖,蒲公英的毛毛飛得四散,飄過了我的眼前,就像雪白的花。
然後,我的屁股也開了花。
我這個人其實很執著,用奶奶的話就是「拔犟眼子」,我說什麼都要養大紅狗。
那天被奶奶發現我和大紅狗一起玩,我怕她打它,就抱著它的脖子,死活不撒手,怎麼打也不撒手。
奶奶那天很奇怪,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我屁股被她打得腫了起來,她讓我放手,大紅狗掙扎著想從我的懷裡出去,我抱著不讓走。
我哭累了,奶奶也打累了,趁她不理我,我抱著大紅狗爬上了炕,眼淚巴巴地把眼淚往它身上擦,擦著擦著,就困了。
迷迷糊糊里,天好像黑了,我把腫成核桃的眼睛睜開一道縫兒,透過門縫兒,我看到奶奶正跪在堂單前燒香,她什麼也沒說,我卻覺得她正在和誰說話。
第二天醒過來,大紅狗還被我抱在懷裡,它趴在我身旁看我,眼睛那麼漂亮,讓我幾乎挪不開目光。
奶奶不再反對我和大紅狗一起玩了。
……
家裡好像沒什麼變化,淡淡沉朽氣傳出來,我看向了裡頭的那張八仙桌。
那張桌子有三條半的腿,半條下邊墊著幾塊磚,我小時候經常踢到。
桌子是飯桌,旁邊就是灶台,不同我記憶里的高大,事實上,它現在只到我膝蓋上面一點。
屋裡的鍋碗瓢盆沒有動過,老舊的碗架子上頭放著幾個碗,已經積了半碗的灰,用了多年的箅子已經發黑,掛在東邊的牆上。
這裡好像和我小時候沒什麼變化,好像我離開以後,奶奶保留著我在時的模樣生活了那五年。
門上隱約見著幾個貼紙的樣子,是小時候我買口香糖裡帶的貼紙,被我珍惜地貼在門上。
右邊的門開著,我站在門口向里看,原本擺著供奉桌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牆上那個寫了許多字的紅紙也已經不見了。
出馬仙有這個規矩,出馬弟子死後,堂單要一起燒了,就相當於把仙家送走。
從前,這個屋子裡總是被奶奶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如今,卻空蕩蕩,滿是塵土。
我握上門把,想要將門關好,動作卻忽然一頓。
我的心悄然跳快了兩拍,探頭進去,看向窗戶的方向,可那裡除了幾塊碎玻璃,什麼也沒有。
我大概是聽錯了。
慢慢垂下肩膀,把門關好,我走向了左邊的房門,推開門,眼睛倏然一酸,眼淚就這麼砸了下來。
在外面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我對這世上的大多數事已經麻木,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掉過眼淚。
可看到那鋪炕上屬於自己的小褥子時,我還是泣不成聲,儘管,它落滿了灰塵,早已陳舊。
屋裡陳設簡單,有一個小電視,仍是大肚子的那種黑白的,旁邊亂七八糟纏著線,有一塊鏡子,是那種老式的,看人不清晰,像是哈哈鏡。
我小的時候個子很矮,鏡子又吊得高,所以每一次照鏡子我都要跳起來,跳起來看一下,再跳起來,再照一下。
奶奶經常笑呵呵地對我說,什麼時候你長到鏡子那麼高,就是長大了。
原來它也並不高,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這是我童年時光沒有過的視角,就算奶奶抱我起來,我也沒有這麼高過。
奶奶也許不會想到我會長這麼高,奶奶再也抱不動我了。
篦子和缺了齒的梳子仍夾在鏡子後的空隙里,密集的齒是為了驅趕頭皮里的虱子。
我小時候用它來給大紅狗梳毛,它沒有虱子,這么小的齒梳上去,很順暢就到了底。
我累了。
這麼多年獨自一個人,真的累了。
我很多年前就想回來,可直到現在,才有勇氣推開這扇門。
從井裡打出水,沉默地把老舊泛黃的炕席都擦了一遍,太陽已經到了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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