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他還不太習慣使用人類的大腦去思考。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個分化過76532次的刺胞動物。
他緩緩抬起胳膊,皮膚上密密麻麻地分布著一種白色球狀物,仔細觀察能夠看到盤踞在裡面的黑色細絲,如同星羅棋布的人類眼珠。他認得它們,那是他用於麻醉和毒殺獵物的絕妙武器。
可現在,它們看上去又突兀又噁心。
他想把它們藏起來——這對水母來說無異於白日做夢。因為毒絲的收放並不受神經系統掌控(水母的神經系統太原始了),而是需要藉助外界機械與化學刺激聯合作用,二者少一樣都不行。
而如今,他擁有了人類的大腦。
他能夠感受到數千億條生命在他顱內的某個狹小里跳動——他習得了傳說中極其複雜的人類情緒。儘管他現在還不清楚它們的來歷和作用,但還是暗暗在心裡為它們打上了不同釋義的標籤。
心?
他戰戰兢兢地將兩隻手交疊放在左胸膛上。
那裡有東西在跳。
他一哆嗦,像突然驚醒,眼裡亮出奇妙的火光。
一刻鐘後,塔齊歐想起毒絲的事情。
同類們還在那裡等他,他盯著手臂上稠密的小球,嘗試用意念去操控它們。就這樣,又過去了三個小時。期間,近萬隻水母通過有性繁殖重新返回到水螅體幼蟲形態。
終於,他成功了。
白色小球從皮膚上隱去,藏在了表皮當中的有棘層里——沒有任何痕跡。
目前就外形來看,他和一個正常人類沒什麼兩樣。
他呆滯地看著光滑的手臂,以至於差點忽略了海神接下來的指令:
在地球最南端大陸上,出現了一隻來自沃奧坦小行星的入侵物種鮑萊克。它的到來給當地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他需要即刻前往目標地點同對方進行交涉,說服它離開地球。
任務限期六個月。
塔齊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將留下來的人類衣物悉數套在自己身上。旅程正式開始,他穿過一群行動笨拙、思維遲緩的小水母,向北游去。
「傻孩子,」海蛞蝓躲在石像後面叫道,「他跑反方向啦!」
海神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矗立在那兒凝視著遠去的背影。「他這麼做,」最後他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吧。」
※
塔齊歐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
只記得自己在荒涼的帆船遺骸內徘徊,經過生鏽的硬邦邦的滑輪組和破洞的白帆;形狀怪異、毫無血色的肉絮搖曳生姿;兩條鮟鱇魚從他身旁病病歪歪、渾渾噩噩地漂過,活像變異的木乃伊;他看到十幾隻盲鰻在啃食一頭被廢棄漁網纏住脖子的海象,聽到數海里以外傳來藍鯨的哀鳴和詛咒。
他停下來,全身筋肉和骨節產生一種撕裂般的疼痛。或許這具身體並不適合在水裡行動,他能感應到它對深海的排斥和恐慌。
——畏懼海洋的人類死於海難,他的外形和名字被一隻低等海洋生物沿用,多可憐的孩子啊!
而自己這隻水母也好不到哪兒去。沒有任何徵兆,稀里糊塗就被海神選中,借人類之軀,前往南極應對外星物種。
四下空蕩蕩的,沒有魚類,也沒有植物,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凝視著他的錳結核礦床。
是繼續往下游,還是——登岸?
塔齊歐看著十根纖長的、皺巴巴的手指,彷徨了。倘若不是人類形態,他當然會義無反顧地游下去,也更樂意這樣做。陸地上有太多的光和熱,聽說那東西能蒸發掉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海馬就是個經典的例子。它們被人類捕捉上岸,經暴曬或烘烤製成藥干。
脫離海洋,就要冒著變成水母乾的風險。
過去,塔齊歐從未想過離開巢穴,更別說踏足陸地。現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為了保護這具肉身。因為來之不易,所以要格外珍惜。
更何況,自己的再生能力存不存在還是個謎。
要是不湊巧,這是最後一次呢?想到這裡,他抱了抱自己。
好吧,還是要接觸一下外面的世界,那點浮游生物根本不足以填飽人類的肚子。如果有必要登上陸地,就登上陸地;如果脫水不可避免,就擁抱陽光。他鼓起腮幫子,雙腿併攏,揮動著手臂向上游去。
後來,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全新的領域。
此時海水像一大塊斑斕的歐泊石,海洋雪在它的點綴下閃爍金光。不遠處的某塊礁石後面冒出一團墨汁,在水中擴散,像兩條灰色絲帶,旋轉著穿過珠母貝色的氣泡。
一頭歐氏尖吻鮫從他面前經過。
塔齊歐紋絲不動,只用餘光瞟了它一眼。所幸這個丑傢伙對他並不感興趣,拉開五英尺距離後他繼續前行。
上升差不多半海里,他感到附近海水涌動,夾雜著一股濃烈的躁意。
對手似乎離他並不遠,這讓他害怕起來。
但很快,他洞察了那股躁意的來源——十來只壯碩的雄海豚推搡著一隻落單的小鯨鯊,向這邊靠攏。
直覺告訴他,鯨鯊需要幫助。
塔齊歐看向自己的雙臂。
既然他當初能夠用意念收起武器,那麼現在是不是也可以憑意念釋放毒絲?
他集中精神,牢牢地盯著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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