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我的良心起誓,」莫里斯拿著掃把說,「塔齊歐不會被任何人抓走。」
「可你只不過是個平民,」老人潸然淚下,「你不是英格蘭人,更不是有錢有權的英格蘭貴族!在這裡,你連保護他的資格都沒有。但英格蘭人,卻能夠隨時隨地要他的命。」
可憐的老人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孫兒早就死了,奪取他性命的並不是英格蘭人——是巨浪,是海神,是他本就悲催的命運。
「好孩子,走之前抱抱爺爺。」
人類趔趔趄趄地挪到面前,塔齊歐輕輕抱住他,爺爺瘦得可怕,骨頭軟軟的,仿佛稍不留神就會散架。那顆心臟跳得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平息。
兩行熱淚划過臉頰。
「莫里斯……」塔齊歐想起海盜船上的三具屍體,「我不想爺爺被火燒掉。」
第25章
25
這是塔齊歐住在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鎮的第19天。將爺爺和母親安葬後,莫里斯就把他帶到了這裡——厄斯金勳爵的舊宅。
庭院差不多是路易斯總督府的兩倍大,浮華風。幾乎沒什麼人來串門,只有第一天上午,戴溫·伯伊德先生送過來一名男管家和十多個女僕,說這些人會替莫里斯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莫里斯對此欣然接受,因為他在18天前就拋下他獨自去了倫敦,並表示一個月內回來。至於是去幹什麼,塔齊歐只捕捉到三個關鍵詞:
國王、授銜、聚會。
他把臉埋在軟蓬蓬的枕頭裡。
不得不承認,莫里斯的床讓他睡得很安穩,要是被子再薄點就更好了。兩分鐘後,他翻了個身,將天花板上的彩繪雲朵與百合花一併捲入那新綠色的眼睛裡。
小鎮上人不多,當然也不算少。目前在若干張面孔中,他唯一記住了他的鄰居。
一個年過半百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先生。
記得那是和管家發生爭執的下午——
「請問,浴室在哪兒?」
塔齊歐抖了抖發黏的睡衣。
然而這個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面癱人類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您去浴室幹什麼,先生?」他的身材和著裝跟他們在南極看到的企鵝別無二致。
「我……我去洗澡。」
作為水母,他已經很久沒沾水了,再這樣下去指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就會變成水母干。
「浴室的水會害您染上惡疾,先生。」
這隻人類的思維有點奇怪。
塔齊歐不太想和他理論:「那我不洗,您告訴我浴室在哪兒就行。」
「恕難從命,先生。」
「這裡有浴室嗎?」
「有的,先生。」
「浴室是用來幹什麼的?」
「用來洗浴的,先生。」
塔齊歐深吸一口氣:「那我可以用它來洗浴嗎?」
「抱歉,浴室的水會害您染上惡疾,先生。」
最終他得出結論:和別處不一樣,厄斯金勳爵家的水是用來自殺的。請求無果,他只好隨便找了個藉口出去轉轉,但不敢走遠,於是敲開了鄰居家的門。
所幸莎士比亞一家不會用浴室自殺。
塔齊歐在那裡美美地洗了個澡,並換上對方為他提供的荷葉邊白襯衫和鋼藍色束腰褲。衣服不太合身,總體有點兒小。
那是個非常迷人的夜晚,他和這位擁有崇高藝術靈魂的人類在閣樓的小床上促膝長談。
旁邊的書架里堆著修訂版的劇本和詩集,桌上、地上鋪滿了風乾或未風乾的手稿。在時針挽留分針的一分鐘裡,他們打開窗戶,效仿紙張和斜風細雨跳起了夜的華爾茲。
劇作家和塔齊歐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從羅馬帝國的第一位敘利亞皇帝埃拉伽巴路斯,聊到法國亨利三世的密友喬尤斯公爵,再到非洲北部的古代城邦迦太基;從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二世的佞臣皮爾斯·加維斯頓,聊到首演於曼都瓦宮廷的歌劇《奧菲歐》,再到牧師主持聖餐時穿的無袖長袍。
後來,塔齊歐鬼使神差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我和莫里斯是在一座火山島認識的。當時他想殺我,結果很明顯——他不敢,甚至還賴上了我。當天我們遇到了沙俄海軍弗朗茨,但那其實是一隻壞鳥。是的,我們險些死在了他的手上。之後我在維吉尼亞認識了一個菸農,他也是個壞傢伙。很快我們在丹尼團長的怪誕馬戲棚重聚,在林子裡偶遇尤卡坦瑪雅人蛇牙,他給我們分了些熊肉。當晚我們又被路易斯總督帶走,他和莫里斯因貪吃感染了疫病,我不得不去西班牙軍區找大衛醫生,結果疫病莫名其妙地沒了。我們南下的路上又碰到葡萄牙殖民……」
講到一半,他突然害羞起來:「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兒多了?」
「不多不多,」老先生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你的言語簡潔而豐富,正如我在劇本《哈姆雷特》中所寫——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的句子。講完它,孩子。我會用至生動簡練的語言,讓你們的故事與世長存。」
就這樣,天近拂曉,塔齊歐才抱著一堆《哈姆雷特》手稿從鄰居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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