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師委屈你了?」
不是的,但在先生面前,他總是經常感到委屈。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委屈,那些蒙在被子裡哭泣的夜,那些心頭酸澀的感覺,就好像被溫柔給弄得發酵的麵團,弄得他好難受,弄得他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他坐在榻邊,先生蹲在他面前,從瓷瓶里挖出白潤的藥膏,握著他的腳踝,輕輕塗抹。
他的腳傷了,但是沒有任何人發現,或者有人發現了,卻也懶得過問。
只有先生,在見他的第一眼,就看向了他受傷的腳踝。
「怎麼還受傷了呢」,那時候先生低聲細語跟他說話,「什麼時候傷的呢?」
先生的語氣里滿是憐惜,「以後學聰明一點,不要再讓自己受傷了。」
先生實在太溫柔了,像水一樣深不見底的溫柔太容易令人沉淪。
他沒有任何辦法抵抗,他甚至想自投羅網。
就算水深危險,他也想要不管不顧投進先生的懷抱。
但自卑和怯懦只在一瞬間就占了上風。
——他想要先生抱,可先生憑什麼抱他呢?
江棄言輕輕收回了自己的小腳,「我……自己來……」
怎麼能麻煩先生做這些呢?
「我自己會上的……」
聲音很輕,「不麻煩先生。」
「嗯」,蒲聽松蓋上瓷瓶,「上完了想起來不要麻煩我了?」
看著他眸光一暗,蒲聽松摸摸他頭,低聲笑,「乖,不麻煩,擦個藥而已不至於累著為師。」
「睡覺吧,知道你困了。」
蒲聽松吹滅了油燈,上榻。
他往裡面挪了挪,給先生騰位置。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又湧上心頭,說不好是不是感動。
他只是困了一小會覺,卻都被先生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
江棄言閉著眼睛,聽著身側沉穩的呼吸聲,聞著若有似無的松香,在靜謐祥和的夜裡,沉沉睡去。
這輩子都沒有睡過這麼安穩的覺,只因為先生就在他身邊,他感到無比安全。
蒲聽松沒有立刻閉眼,江棄言並不知道先生在黑暗中盯著他看了很久,直到他都睡著了才緩緩闔眼。
那些匿於陽光背後的隱晦心思,那些不可言說的東西,在夜裡無所遁形。
蒲聽松睡著了,一如從四年半前開始的每一個深夜那樣,他做著夢,在夢裡一遍遍把仇恨加深。
父親帶他於前院接旨,凌遲處死的聖旨在他聽來如此不堪入耳。
刺激著耳膜,指甲斷進了掌心傷痕里,把一切怨恨都化作了滴進泥土的鮮血。
那些血早就幹了,傷也完全好了。
可父親的話仍然迴蕩在耳畔,日日夜夜經久不絕。
「我……不怪他。」
蒲老爺子穿戴整齊,理平身上每一道皺褶,「歲寒,帝師一脈的結局,自古都是這樣的。」
被自己教養大的孩子處死,這是他們無法逃脫的宿命。
「從古至今,從沒有一項例外」,蒲老爺子那天的語氣格外語重心長,「歲寒,你也一樣。」
「皇帝不會允許有人凌駕於他之上,因為帝王的權威不可侵犯」,蒲老爺子拍拍他的肩膀,「看淡生死,無愧於心,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我們能做的,唯有把自己所學的一切都傾囊相授,然後平靜面對死亡。」
「江北惘有那麼多體面的選擇,可他偏偏選擇了凌遲!」那一年,九歲的他把自己所學的一切儀態都丟得一乾二淨,怒火在他眼睛裡熊熊燃燒,「我不會放下仇恨,也不會允許自己任人宰割。」
「歲寒……」
「我會用自己的手段,讓江北惘知道什麼叫做後悔。」
蒲老爺子上刑場那天,仰天長嘆。
「我帝師一脈,生來就是為了犧牲」,嘆息聲傳了很遠,「教好一位賢明的陛下,讓天下黎民安居樂業,犧牲老夫一個,換取天下人安樂,此生無憾。」
蒲聽松知道,父親這話是說給藏在人群中的他聽的。
那是蒲聽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落淚。
「不可能的,父親」,他輕聲,「我必凌駕眾生之上,把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掌心。」
「無論是我的命,亦或是他人的命。」
刺目的鮮血染紅了刑場,蒲聽松面無表情藏好袖中的箭。
那支射出去的箭,準確無誤插在蒲老爺子心口,一擊斃命。
蒲聽松醒了,捂著心口揉了很久。
那支箭明明射中的不是他,可他為什麼每每夢到這裡,都會心痛不已,然後承受不住清醒過來呢?
長夜裡,蒲聽鬆緊緊握拳,看著身側的人,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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