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只覺渾身劇痛,整個左臂已然沒有了知覺。他竭力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面目腫脹,雙眼只餘一條縫隙尚可視物。
「王爺,王爺!」參將的聲音遠隔雲端,孔有德過了好久方才聽清。
他口中含混的咕噥了一聲,權作回應。
「您的肩膀中槍了,必須要馬上處理。」
孔有德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右手猛地一揮,緊緊握住了參將的手腕,將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過來。
「戰事如何了?」孔有德一字一頓地費力問著。
參將的面容有了一瞬間的扭曲:「雨已經停了,咱們的人數優勢已經消耗殆盡,軍心不穩……」參將的濃眉緊緊蹙著,似乎拼盡全力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語,「不僅如此,城南的糧倉燃起了大火,已經派人去救了,可是……可是火勢太大,幾乎沒有撲滅的可能。」
孔有德只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王爺!」參將大驚,趕緊俯身欲扶。
孔有德急火攻心,這一口血吐出來頭腦卻清明了不少。他始終不肯鬆開參將的手,低聲吩咐道:「泉州……泉州只怕是守不住了。你去……帶公子和小姐走。」
參將倏地睜大了雙眼,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孔有德慘白的臉,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了出來:「那……那夫人和幾位姨娘呢?」
孔有德果決地在頸部做出了一個割喉的動作,參將心下慘然,應聲離去。
***
戰場之上,明州軍士氣大振。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敵軍將領,大名鼎鼎的定南王孔有德被自家營長打翻馬下,生死未卜,自然士氣如虹。而趙明州和李成棟部也在大雨落下之時加入戰局,對孔有德部形成合圍之勢,勝負幾乎就在呼吸之間。
突然,城樓之上響起一聲垂垂老矣的怒喝。
「趙明州!你連你情郎的命都不顧了嗎!」
那猙獰而陰冷的聲線,如同隱在草叢中的蛇,在趙明州毫無防備之際,倏地竄出,攀上了她的脊背。趙明州渾身僵了一下,猛然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城樓。
只見有數名兵士正七手八腳地搬動著什麼,趙明州凝神細看,方才分辨出那竟然是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那人被長長的繩索垂掛而下,懸在城門的上方。
「你好好看看,這是誰!」似乎唯恐趙明州隔得太遠看不真切,謝三賓大聲提醒道。
趙明州當然知道那是誰,但她卻久久不敢承認。
他實在是太瘦了,裹在一襲白衣中的身軀空若無物,在城門上方若一隻墜落的白鳥,隨著冷風輕輕擺盪。他的頭無力地垂著,赤著足在襤褸的衣衫下若隱若現,白得近乎透明。他背對著趙明州,在繩索的拉扯下緩緩向著眾人的方向旋轉著。
趙明州只覺胸口一陣濁氣驟然上涌,擠壓著她冰冷的肺部,無法呼吸。
「你想做什麼!」一陣陌生而嘶啞的聲音從趙明州的喉間發出,她不敢相信這竟然是自己的嗓音。
「做什麼!?謝某才該問問你想做什麼!」謝三賓踮起腳尖,聲嘶力竭地朝著城樓下的眾人喊道,「明朝氣數已盡,唯有大清乃天命所歸!趙明州,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譴!追隨你的人,也都不得善終!」
趙明州只覺熱血在太陽穴上的青筋中突突直跳,頭痛欲裂,她攥緊雙拳,死死盯著那城樓上緩慢旋轉的繩索,妄圖從那安靜虛弱的背影里找尋一絲生機。
——他還活著嗎?
——華公子……
——天譴……這就是我的天譴嗎……
「不對——」趙明州的嘴唇突然動了動。
謝三賓沒有聽清,向前傾了傾身子,大聲道:「趙明州,你可是怕了!」
「我說你說的不對——」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向死而生的紅,「若官吏貪墨壓榨,便反官吏;若昏君濫殺無辜,便反昏君;若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天地顛倒黑白,便破天地——」趙明州昂起頭,眼
角瑩然有光,「哪有什麼天命!百姓就是天命!」
整個戰場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趙明州的臉上逡巡。那是怎樣一張臉啊,平凡的五官里卻泛起無人可擋的滔天巨浪,將世間萬物裹挾著沖向看似堅不可摧的高牆!沒有刀,便煉骨淬血成名刃;沒有路,便披荊斬棘出坦途;沒有命,便摧天折地奪神祇;沒有希望,便燃心為燈照眾生!
這時,那牽扯著所有人心神的繩索終於緩緩轉到了趙明州的方向,越過戰場之上的萬千人群,趙明州怔怔地看向那張熟悉的,溫潤如玉的臉。
他依舊是初見那日的翩翩公子,白流蘇樹碎銀子般地花朵簌簌落了他一身,如雪似雲。他抬起頭,衝著滿身狼狽的她展顏而笑,比那璀璨的花樹還要好看。
回憶中被陽光氤氳了輪廓的身影,和此刻垂掛在城樓下傷痕累累的軀體重合,華夏拼盡最後的力氣,微微抬頭,向趙明州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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