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奔騰洶湧的贛江緩緩向上,繞過數道急促的轉彎,攀過兩座陡峭的山樑,一片人數眾多的清軍營地便顯現在眼前。
多鐸沉默地凝望著不遠處忙碌的士兵,手中浸透了藥汁的錦帕緊緊覆住口鼻。
那群如臨大敵的清兵,個個手持長槍,眼神中帶著麻木與恐懼。在他們面前,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有穿著破舊衣衫的難民,也有身著清軍服飾的士兵。這些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如同當年揚州城外熊熊燃燒的京觀。
負責處理屍體的清兵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們用長槍的槍頭挑著屍體的衣物,費力地將屍體往河邊拖去。有些屍體因為停放時間過長,拖動時發出「嘎吱嘎吱」的僵硬聲響,令人毛骨悚然。面對這樣的場景,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亦難以掩飾面上的恐懼之色,儘可能地拉遠自己和屍體的距離。
而遠遠望著的多鐸,眸色中除了不耐,便再無其他情緒。
「嗡嘛尼叭咪哞,貧僧參見貝勒爺。」身後傳來一聲佛號,一名身著黃色袈裟,頭戴僧帽的大喇嘛雙手合十,向著多鐸躬身行禮。
第161章
多鐸之死(四)趙明州,他的死敵,他……
多鐸對這位扎薩克達喇嘛頗為不喜,自揚州之時他便處處與自己為難,可礙於對方高貴的宗教身份,他又不得不以禮相待。
「本王聽聞喇嘛率僧眾日夜誦經,助我軍威,心中甚慰啊!」多鐸的臉上掛著敷衍的笑意,眸子裡卻是一派冰冷。
「只可惜,貧僧日夜念誦《中陰得度法》,亦無法超度源源不斷的亡魂。」裹屍布般的暮雲正壓向河灘,大喇嘛黃色的袈裟無風自動,袈裟下擺沾滿暗紅泥漿,如同在血水中浸泡過一般。「貝勒爺可知贛江下游三十里便有村落?這些腐屍順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要生出大疫。」
多鐸冷笑一聲,嗓音被沁滿藥汁的錦帕一潤顯得異常沙啞:「那佛爺可知,再往下數百里便是明軍的營地,若能提前消減敵軍,不戰而屈人之兵,反倒是『普度眾生』了,佛爺不該心生歡喜嗎?」
大喇嘛眉頭一跳,正欲反駁,卻聞聽河灘上爆出一陣騷亂。只見兩名拖拽屍體的清兵不慎滑倒,屍體腐爛的腹腔在岸邊的礁石上一撞,本就腫脹得發紫的肚皮便炸開了鍋,成群綠頭蒼蠅轟然騰起,撲了在場的清兵滿頭滿臉。
「嗡嘛尼叭咪哞,罪過罪過。」大喇嘛不忍再看,雙手合十垂下頭去。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一翳在眼,空華亂墜。貝勒爺,您這是被嗔痴與仇恨蒙蔽了心智。即便此次戰事得勝,往後的路也會因此惡業步履維艱,還望貝勒爺三思啊!」
多鐸冷冷地凝了一眼大喇嘛濃眉緊蹙的側臉,心中譏諷道:若不是佛爺你當年的假慈悲,又何來今日的真惡業呢!
他不願再與大喇嘛多犯口舌,沖一旁的親兵招了招手:「待這些屍體處理完,這隊漢軍旗也不能留。」
多鐸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反倒是為了讓大喇嘛能聽得清楚,說得一字一頓,格外清晰。
「佛爺若是不忍,便多替他們誦誦經吧!」
多鐸策馬回身,眉梢眼角皆飛揚著志在必得的快意。他聽見對岸山樑響起密集犬吠,想來是第一批浮殍已經順流而下,直奔河流下游的明州軍大營而去。
初春陰冷的江風之中,大喇嘛褪下袈裟包裹住一具幼童的屍身,他凝望著江心盤旋爭食的魚群,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業火焚心,終將反噬,嗡嘛尼叭咪哞……」
***
三月十日,多鐸大軍抵達贛州城。
是夜。孔有德部在瑤寨燒殺搶掠而來的數百頭牛羊在此刻派上了用場,長途跋涉的多鐸大軍終於能夠飽餐一頓,迎接即將到來的惡戰。夜色愈深,城外的贛江之上卻是燈火通明。
江風裹著腥潮,掠過江灘上連綿的火把。多鐸立在臨時搭建的瞭望台上,不動聲色地將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宴席間他飲了不少酒,此刻被涼風一撲,只覺面上的皮膚滾燙,一種莫名的癢如同蠕動的蟲蠹在血管中蠢蠢欲動。多鐸卻毫不在意,只是凝視著贛江之上浮沉著的數十座黑黢黢的龐然大物——那是連夜趕製的木浮城。
木浮城以粗鐵鏈絞數艘小艇,其上鋪設木板接連成排。浮城上密布箭樓與炮台,射孔內隱約可見寒芒閃爍,如同野獸蟄伏的眸。
而在木浮城前方的廣大水域裡,多鐸已經提前暗設了名為「滾江龍」的陷阱。所謂「滾江龍」,乃是精鐵鑄就巨鏈連接巨木而成,鏈身粗如兒臂,又有尖銳鐵鉤交錯,一旦戰船不慎觸之,便會被其緊緊咬住,船身即刻動彈不得,任那洶湧江水衝擊拍打,瞬間陷入危境。
多鐸望著面前這片暗潮洶湧的水域,手指不自覺地在刀鞘上的蟠螭紋慢慢划過。「趙明州……」沙啞的聲音被齒縫碾碎,隱隱透出笑意。
孔有德已經眼觀鼻,鼻觀心在多鐸身後立了許久了,在聽到多鐸念誦趙明州名字的時候,自己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說不清這突如其來的顫抖,究竟是因為對多鐸暴虐無常的恐懼,還是因為自己感同身受的刻骨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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