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無意識里向她流露出來的懇求,求她原諒,也求她拯救。
她抬起那隻勉強能動的左手,費力地移動到他的頰側,顫抖著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一抹驚人的血色。
她張口,唯有嘴唇翕動,氣聲輕輕,但溫柔而堅定。
「你看看我。」
他看不清。
他亂得厲害,有什麼強勁的力量一直在背後推動著他,那個揮之不去的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徘徊——
殺了她!
她害你如此,你恨她如此,殺了她!
這聲音催促著他收緊了鉗住她脖子的手指,催促著他殺心愈演愈烈,但她的手卻又落在他臉上,那個輕微的觸感一直從皮肉連到內腑,最終落定在他心上。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在他身體裡來回碰撞。
他渾渾噩噩地想起他們的過去。
幼年時,他在青冥山遇到了襁褓里的她,他心中喜愛,親手在她腳腕上系了一圈紅繩。此後這一截用作祈福祈壽的紅繩,就好像變成了命運的鎖鐐,讓他被死死地捆綁在了她的身邊。
少年時,她是被師門偏愛的小姑娘,他卻是她心裡最特別的師兄,她喜愛得舍不得離開他。此後他內心再不甘於平淡歲月,再想施展自己這一身才學,最終還是因她入世而駐足在了一國之地。
青年時,少年意氣,江山美人,種種都成過眼雲煙。山河之大,天地之闊,都成無意之處。四方磋磨半生之久,終有個仿似安穩相伴的時候,卻先是在朝堂上字爭句奪,後又是兩地間不通一言。
好長的一生,好短的一生。
好完滿的時候,好遺憾的時候。
世間總是如此,月盈則食,月滿則虧,盛宴之後,各自散場,從來沒有誰能長久地擁有一場圓滿。
他因她而失去的時候,也因她得到。所以啊,這世上的人,哪裡能將自己辨得黑白分明。
她清亮的眼神,終於穿透重重迷霧,落在了他的心裡。
那些過往舊事,是他,也是他。他本就是段玉樓罷了。
心魔覺得那些陽光要灑進來了,陰雲要散了,他也要散了。他害怕極了,手裡早已不再用力,只是鬆鬆地放在那裡,開始輕輕地顫抖起來。
他終至哽咽:「不要段玉樓好不好?給我長生骨,讓我復生成魔,讓我活下來。他有什麼好?他有什麼好?」
他舍不得她。在段玉樓把愛意一併藏在內心深處的時候,他也在擁抱對她的愛意。
他舍不得她。他寧願就這麼做一個卑劣的心魔,他只是不想走,想一直留下來。
他舍不得她。
「不要這樣對我。」
不要讓我消失。
「求你。」
他最後說。
可他看到的那一束光還在奮力地劈山破海,不懈地撥開雲霧,非要將所有的陰影和黑暗都驅散不可。
他想要閃躲了,可她的手扶在他的臉頰,強迫著他對上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堅定地穿透他的身體。
彤華心裡萬分清楚,即便他只是段玉樓一道心魔,卻也是他的一部分,只從這一部分里,也能讓她看到舊日裡熟悉的東西。
就這一點,就足以讓她知道,她還有可以再見到他的機會。
所以她絕對不會放棄。
他眼裡有淚,落在她臉上,混著殘存的血滴一起滾落,即便無聲地流露著悲切的懇求,也只能被她目力裹挾,無可掙扎地沉淪下去。
直到某一個瞬間,終於落到盡頭,讓他狠狠地震了一下。
於是那些交纏的愛恨,終於從他瘋狂的眼裡緩慢褪去。
他眼神一點一點清明,一時靜默,只是看著她而已。他們距離這麼近,氣息無聲地交纏,感受到對方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
忽而某一刻里,他嘴唇微動,用嘶啞的嗓音開口低喚:「小涵?」
清寒透徹的一聲名。
那個溫和的、清雅的、才冠九都的段玉樓,這一刻才真正地回來了。
這一刻,才算是與她真正重相見。
她蘊了滿眼的淚,不知是先前痛的,還是後來忍的,此刻終於找到溢出的節點,一顆又一顆滑落入髮鬢,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又漸次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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